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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西爾(Kelsier)曾聽過那段傳說。
他聽過人們悄聲低語,曾經,很久以前,太陽不是紅色的。曾經,天空沒有被煙霧和灰燼遮蔽,植物不需要掙扎才得以生長,司卡不是奴隸。曾經,沒有統御主。但那些日子已經快要被遺忘,就連傳說都變得破碎模糊。
凱西爾望著太陽,視線追隨著緩緩朝西方天空移動的巨大紅盤。他獨自一人,靜靜地在空曠的農田間站立許久。一天的工作結束了,司卡被趕回自己的小屋。
很快的,濃霧將要來襲。
終於,凱西爾嘆口氣,轉身穿過溝道和小徑,繞過大堆的灰燼,也避免踩到植物,不過他不知道為什麼還需要這樣大費周章,那些農作物看起來根本不值得花這些力氣,垂頭喪氣地拖著枯黃的葉子,看起來跟照料它們的人一樣抑鬱。
司卡小屋群佇立在黯淡的光線下,凱西爾已經可以看到霧氣開始凝聚,遮蔽天空,讓圓堆形的建築物增添一分超現實的朦朧感。小屋周圍沒有守衛,根本不需要,因為一到夜晚,不會有司卡敢跑出來。他們對濃霧的恐懼太過強大。
總有一天我得教他們克服這份恐懼,凱西爾邊走向其中一間較大的建築物邊想。事情總得一步一步慢慢來,他拉開大門,走了進去。
交談聲立刻停止。凱西爾關上門,露出微笑,面對將近三十名司卡。房子中央的篝火衰弱地燃燒,旁邊的大鍋中裝著蔬菜點綴的清水—這是晚餐的開始。湯的味道當然是很平淡的,但香味還是頗為誘人。
「大家晚安。」凱西爾帶著微笑說道。他將背包放在腳邊,倚著門說:「你們今天好嗎?」
他的話語打破沉默,婦女們重新開始準備晚餐,可是一群坐在簡陋桌子邊的男人帶著不滿的神情看著凱西爾。
「我們的日子充滿了工作,旅人。」其中一名司卡長老泰伯說道。「你卻躲掉了這種事情。」
「務農一直不太適合我,」凱西爾說,「那對我細緻的皮膚損害太大了。」他微笑,舉起雙手跟手臂,一層又一層細微疤痕布滿覆蓋了全部的皮膚面積,好像有某種野獸反覆將爪子在他手臂上來回劃抓過一般。
泰伯哼了哼。以長老而言,他還很年輕,大概才剛滿四十歲,頂多比凱西爾大個五歲,但那瘦子的肢體語言顯示他是喜歡握有主控權的人。
「這不是說笑的時候。」泰伯嚴正說道。「當我們收留一名旅人時,我們認為他會安分守己,避免懷疑;但當你今天早上從農田中逃走時,你可能會為周遭的人引來一陣鞭打。」
「是的。」凱西爾說道。「但那些人也可能會因為站錯地方,在原地停留過久,或是工頭經過時咳嗽而被鞭打。我曾經看過某個人被主人鞭打的原因是他『眨眼不當』。」
泰伯瞇起眼睛,身體僵直,手臂靠在桌面上,表情毫無軟化的跡象。
凱西爾嘆口氣。「好吧。如果你們要我走,我就走。」他將包袱甩過肩頭,毫不在乎地拉開大門。
濃霧立刻從門口湧入,懶洋洋地裹上凱西爾的身體,宛如遲疑的動物偷偷摸摸溜過泥地般,聚集在地上。數人驚恐地倒抽一口氣,其餘大多數則是驚駭到發不出聲音。凱西爾動也不動地望著門外的黑霧,那片翻滾的波動被微弱的簼火隱約點亮。
「把門關上。」是泰伯的請求,而非命令。
凱西爾依言照做,閤上門,阻絕了地面上的白霧。「那片霧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你們過份害怕了。」
「膽敢深入霧中的人會失去他們的靈魂。」一名女子悄聲說道。她的話語引起一道疑問。凱西爾曾經走入霧中嗎?那他的靈魂怎麼了?
答案恐怕是妳做夢都想不到的,凱西爾心想。「好吧,這意謂著我得留下來。」他揮手要一個男孩端把凳子給他。「這是好事—如果我還沒來得及跟你們分享外界的消息就得走,那就可惜了。」
一聽到這話,許多人臉上都泛出喜色。這是他們容忍他來此的真正原因—這正是為何怯懦的農夫會收容像凱西爾這種反抗統御主,忤逆神的旨意,來去在不同的莊園之間的司卡。也許他是叛徒,會為所有人帶來危險—他同時也帶來了外界的資訊。
「我從北方來,」凱西爾說,「在那裡,統御主的掌控較不顯著。」他以清澈的嗓音說道,人們手中的工作絲毫未停歇,身體卻不自覺地朝他靠攏。明天他的話會重複傳給住在其他小屋中的數百人。司卡也許天性習慣服從,但八卦也是他們的本性之一。
「西方是由當地領主在統治,他們離統御主及其聖務官極遠。有些遠處的貴族發現,快樂的司卡比被虐待的司卡更有生產力。其中有個雷弩大人甚至命令他的工頭們不得擅自鞭打司卡,還有傳言說他在考慮要付薪水給他的農莊司卡,好比他們是城裡的工匠一樣。」
「胡說八道。」泰伯回應。
「真是抱歉。」凱西爾說,「我不知道泰伯先生最近去過雷弩大人的領地。你上次跟他一起用餐時,他是否跟你說過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泰伯臉上一陣紅。司卡不會旅行,更不會跟貴族同桌吃飯。「你把我當笨蛋,旅人。」泰伯說。「但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你就是被他們叫做倖存者(Survivor)的人,你手臂上那些疤痕早已暴露你的身分。你到處都在惹麻煩,來往在莊園間,引發不滿。你吃我們的食物,大肆吹噓你那些華麗的故事跟謊言,然後又消失不見,留下我這種人來處理你帶給孩子們的虛幻希望。」
凱西爾挑起眉毛。「好了好了,泰伯先生。」他說道。「你完全多慮了。我並不打算吃你們的食物,我自己帶來了。」說完,凱西爾便將背上的包袱甩落到泰伯桌前的地上。鬆軟的袋子傾向一旁,各式各樣的食物灑落滿地,精緻的麵包、水果,甚至有幾條粗粗的煙燻香腸滾出來。
一顆夏果滾過硬泥地,輕輕地碰上泰伯的腳邊。中年司卡以震驚的眼神看著水果。「那是貴族的食物!」
凱西爾一哼。「哪算得上啊。說實在的,以一名這麼有權有勢的貴族而言,你們家特雷斯廷大人的品味還真差。他的食櫥簡直是污衊了他的高貴地位。」
泰伯臉色刷得更白。「你今天下午原來是去了那裡。」他低聲道。「你進了大屋,你……偷了主人的東西!」
「沒錯。」凱西爾說道。「雖然你們家主人對食物的品味簡直是差勁透頂,但他挑選士兵的眼光可是好了太多,白天要溜入他的宅邸還蠻有挑戰性的。」
泰伯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袋食物。「如果被工頭發現了……」
「那我建議你們趕快讓它消失。」凱西爾說,「我敢打賭這會比稀釋的法雷湯好吃很多。」
二十四雙飢餓的眼睛盯著食物。如果泰伯還想爭論,那他已錯失良機,因為大家把他的沉默視為同意。數分鐘內,袋子裡的食物已經被檢視、分配完畢,爐火上的湯鍋逕自翻騰卻無人問津,所有的司卡正忙著品嚐更為稀奇的食物。
凱西爾背靠著小屋的木牆,看著眾人狼吞虎嚥。他說得沒錯:食櫥裡的食材簡直是普通得可憐,但這些人從小就沒吃過清湯跟稀粥以外的食物。對他們而言,麵包跟水果是很稀有的珍饈—通常只有在大屋內的僕人把不新鮮的食物丟出來時才吃得到。
「你的故事被打斷了,年輕人。」一名年紀大的司卡說道,一拐一拐地走到凱西爾身邊的凳子坐下。
「我覺得等一下有的是時間說。」凱西爾回道。「先等我的贓物被徹底消滅再說。你一點都不想要嗎?」
「不需要。」老人說道。「我上次試吃大人們的食物後,肚子痛了三天。新口味就像新想法,年紀越大,越難下嚥。」
凱西爾頓了頓。老人看起來一點也不起眼,乾枯的皮膚和光頭讓他看起來比實際上更衰老,但他一定遠比外表來得強壯,少有莊園的司卡能活到他這個歲數。許多貴族不允許司卡老人免除每日的勞動在家休養,但司卡經常遭受的鞭打更讓老人們難以承受。
「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字?」凱西爾問道。
「曼尼斯。」
凱西爾朝泰伯瞥了一眼。「曼尼斯先生,請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讓他當領導人?」
曼尼斯聳聳肩。「到我這把年紀,得十分計較每分力氣要用在哪裡,有些戰爭實在不值得。」曼尼斯的眼神意謂深長,說的不只是他跟泰伯之間的鬥爭。
「所以你對這一切很滿意?」凱西爾問道,朝小屋中餓得半死不活,累得不成人形的住民們點點頭。「你安於充滿鞭打和無盡勞役的人生?」
「至少我還活著。」曼尼斯說道。「我知道不滿和反抗會帶來什麼樣的代價。統御主的注視和鋼鐵教廷的著惱遠比鞭打來得可怕。像你們這樣的人總是在號召改變,但我不知道這是否真是一場我們能打的戰役?」
「你已經在其中了,曼尼斯先生。你只是輸得一敗塗地而已。」凱西爾聳聳肩。「但我又算老幾?我只不過是一個流浪漢,來這裡吃你們的食物,朝你們的年輕人吹噓而已。」
曼尼斯搖搖頭。「你把這當笑話說,但泰伯可能說得沒錯,我擔心你的造訪會讓我們飽受其害。」
凱西爾微笑。「這就是為什麼我沒有反駁他—至少就我是惹麻煩的人這點而言。」他頓了頓,然後露出更深沉的笑容,「其實,從我來到這裡以後,泰伯只說對了一件事—我是惹麻煩的人。」
「你是怎麼辦到的?」曼尼斯皺眉問道。
「辦到什麼?」
「一直這樣微笑。」
「喔,因為我是個天性樂觀的人啊。」
曼尼斯低頭看著凱西爾的雙手。「你知道嗎?我只在另一個人身上看過這種疤痕。他是個死人。他的屍體被帶回來給特雷斯廷大人,證明他的處罰被確實執行過。」曼尼斯抬頭望著凱西爾。「他在鼓吹反動時被逮到。特雷斯廷把它送去海司辛深坑,讓他在那邊工作至死。那小伙子沒撐過一個月。」
凱西爾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和前臂,傷痕偶爾還是會灼痛,但他確定那份痛楚只出現在他腦海中。他抬頭看著曼尼斯微笑,「你問我為何會微笑嗎,曼尼斯先生?原因是統御主以為他獨佔了笑聲和喜悅,我不願意放任他這麼做。這是一場花不了多少力氣的戰爭。」
曼尼斯直盯著凱西爾,有一瞬間凱西爾以為老人也要對他報以微笑,但曼尼斯最後只是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不—」
尖叫聲打斷他。聲音來自外面,也許來自北邊,但濃霧會扭曲聲音的來源。小屋內的人都安靜了下來,聽著隱約高亢的喊叫。即使距離遙遠,中間又隔著迷霧,凱西爾仍然能聽到尖叫中蘊含的痛苦。
凱西爾讓體內的錫燃燒。
練習多年以後,這對他而言已經是易如反掌。之前吞下的錫和其他鎔金術金屬靜靜地躺在他的胃裡,等待他的召喚。他以意識探入體內,輕觸錫,引出他仍然不甚明瞭的力量。錫在他體內活躍起來,像是太快吞下的熱飲在他腹中燃燒一般。
鎔金術的力量竄過他全身,增強他的五官。房間的周遭變得更清晰,昏暗的簼火幾乎是刺目,他可以感覺到臀部下方凳子的木紋,口中仍然可以嚐到他之前偷吃的麵包點心,更重要的是,他能以超人能耐的耳力聽到尖叫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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