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午四點五十二分,距離大衛.史威夫召開的物理學者和平會議不到十分鐘,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宣布完成核子試爆。一位與會者從 iPhone上得知,消息很快在會場內幾百位科學家與記者間傳開,大家紛紛趕到最近的一台電視機前,就在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大樓普平樓入口大廳。大衛也跟著過去,和眾人一起在平板螢幕上看新聞播送。CNN記者們神情凝重站在白宮前面,不厭其煩的重複目前可以掌握的事實資訊,然後一段伊朗國會正在慶祝的低解析影像畫面播出,繫著黑頭巾留著大鬍子的男人一個個彼此擁抱。電視上顯示出伊朗的地圖,卡維爾沙漠中間打了一個紅色的叉,代表地底試爆發生的地點。

 

  「目前國務院尚未發表評論,」主播播報道:「不過情報分析專家指出核子試爆顯然極為成功。據估計,爆炸威力在十到十五千噸(注)間,約略等同於毀滅廣島的原子彈。」

(注)核彈的爆炸威力以千噸(Kt/Gg)計,亦即釋放出相當於千噸黃色炸藥(TNT)的能量。

  

  這件事情不能說是意料之外,近十年來,許多專家都認為伊朗遲早可以生產精純的鈾並製造出核子武器。不過真的在CNN看到這消息還是很震撼,大衛瞪著電視螢幕,伸手抹去眉上的一滴汗,覺得心頭慌張焦躁,腸胃一陣翻攪。

  

  「根據白宮消息來源指出,總統已經在辦公室與幕僚開會,晚上九點鐘,將會對全國人民發表演說。」

 

  大衛搖搖頭。這兩年來,他努力的目標就是預防這樣的事情成真。形式上他還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科學史教授,但「和平物理學者」的工作佔去他大半時間。大衛利用自己在科學界的人脈關係,成立了涵蓋世界各地、會員人數總計超過兩千人的組織。他既是主席又身兼發言人與主要募款者,也好幾次接受CNN採訪,形象就是穿著舊粗毛呢外套,無可救藥、天真的四十六歲老運動人士,嚷嚷著要建立國際友誼與合作。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懷疑根本沒有人認真聽他說話,對於學界與媒體而言,他只是另外一個奇人,頭髮亂七八糟、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念頭,典型的古怪教授,偶爾放在版面可以搏君一笑,但終究成不了氣候。

 

  「國防部僅簡短表示五角大廈正在研究對應方案。目前羅斯福號航空母艦所率領的艦隊,已經改變航道前往波斯灣待命。」

  

  大衛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只是這麼聽著記者與主播好似不用呼吸的報導。五點鐘他就要在大會上致詞,但此時卻不想朝演講廳跨出半步。他不禁心想,這次會議還有什麼意義?全世界都在為大戰作準備,他居然還要針對和平理念高談闊論?真希望可以取消這次會議,躲回自己的公寓去,帶小麗莎去中央公園散散步,或者與約拿、邁克玩玩軟球。

 

  大衛聽見附近有個女子清喉嚨的聲音,他一轉身,看見竟是他的妻子莫妮卡正抬頭對自己微笑。莫妮卡可愛的眉毛有一邊稍稍揚起,在額頭上高出了幾釐米距離,深棕色的臉蛋像是一顆愛心的形狀。「教授,你是不是該上台演講了呢?」

 

  大衛很開心可以見到她。莫妮卡同樣參與「和平物理學者」的活動──畢竟她可是美國物理學家中的佼佼者──但她原本告訴大衛無法出席這場開幕演講,因為她傍晚要在電腦實驗室工作,與另外一位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一起利用校內的超級電腦,模擬粒子對撞的情形。超級電腦太搶手,沒辦法更動已經安排好的使用時間。「怎麼回事?」大衛問:「電腦該不會壞了吧?」

 

  莫妮卡搖搖頭。她穿著平常工作時的服裝:褪色的牛仔褲、舊布鞋和印著歌手巴布.馬利(注)的T恤。即便如此,她看上去還是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美,尤其莫妮卡將頭髮編成很漂亮的玉米辮,垂散在肩背上。「電腦沒壞,但是前面的實驗耽擱了點時間,所以多出二十分鐘空檔,正好過來晃晃,順便祝你好運。」

(注)Bob Marley,牙買加的黑人歌手與社會運動人士。

 

  大衛對莫妮卡微笑,「好運啊,我正需要。」大衛指著電視,「妳看到新聞了嗎?伊朗進行了核子試爆。」

  

  莫妮卡一聽正色以對,她嘴巴一抿、瞇起眼睛說:「先別管新聞,大衛。現在你得……

  

  「怎麼可能不管?現在誰還對別的事情有興趣?」  

 

  「這麼說不對。大家從世界各地遠道而來,都是要聽你說話。他們想聽到的是和平,不是戰爭。」

  

  「現況讓我想到一句金玉良言:和平運動者沒辦法阻止戰爭,但是戰爭卻可以打斷任何和平運動。」

 

  「我不相信。說什麼也不信。」

  

  莫妮卡漂亮的眉毛中間浮出一條直線。大衛知道她皺眉底下的意義。莫妮卡是一個勇士,她出生在華盛頓特區的安納科斯提亞一帶,從小處在貧窮、漠視等各種劣勢中,憑著自己的努力離開貧民窟,進入常春藤聯盟名校,如今在世界首屈一指的大學物理系所中擔任教授。她有著絕不服輸的天性,失敗兩個字根本不存在於莫妮卡的字典之中。

 

  大衛湊過去吻了吻她的額頭,順便撫平她眉心那條線。「好、好,我這就把大家趕進去,謝謝妳來幫我助陣。」

 

  「小事一樁,寶貝。」莫妮卡的手探到大衛的夾克底下,偷偷在他腰際一掐,「我跑完程式就馬上回家,看你這麼辛苦,今天會有小獎勵啊。」她對丈夫眨眨眼後往大門走去。

 

  大衛目送妻子離開,視線停留在她的牛仔褲上。之後他轉頭對著自己指導的研究生比了個手勢,學生開始請與會者往樓梯移動。只消十分鐘左右,所有人又齊聚在演講廳,坐在已經近半世紀沒有修繕的漆面椅子上。大衛挑選這裡作為開會地點,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其中的象徵意義:展開原子時代的實驗室就在普平樓中。七十年前,在恩里科.費米(注)率領下,有一組科學家利用哥倫比亞大學的迴旋加速器分裂鈾原子,雖然這個團隊後來搬遷到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更大的實驗室,但後世仍因為一切起源於此,所以將該實驗稱之為「曼哈頓計畫」(注)加速器現在已經拆解當成廢五金售出,但是大衛依舊能感受到它的氣息,所以想不出比這裡更適合召開大會的場所。

(注)美籍義大利裔物理學家(一九○一~一九五四年),被稱為現代物理學的最後一位通才,是量子力學和量子場論的創立者之一,一九三八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陸軍自一九四二年起研究核子武器的計畫代號,整個計畫經費達二十億美元。

 

  步上演講廳前方的講台途中,大衛注意到現場座無虛席,甚至有人蹲在走道或者站在最後一排椅子的後面。他認出很多物理學家,還發現許多記者。「和平物理學者」會議忽然變得炙手可熱,前兩排座位上的媒體人員都聚精會神盯著大衛。

  

  他將筆記放在講台上,調整了一下麥克風。「歡迎各位,」大衛開始致詞,「歡迎來到『和平物理學者』第一次年度大會。我得承認我很訝異居然能有這樣的盛況,就個人經驗來說,我以為要讓這麼多物理學家共處一室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我們沒有提供免費的啤酒和披薩。」

 

  底下傳來零星的笑聲後歸於沉默。與會者也感受到凝重的氣氛,沒辦法被普通笑話持續逗樂。

 

  「相信各位都知道我本身不是物理學家,而是科學史的研究員,嚴格來說並不屬於這裡。我的工作其實是研究現代物理學的創建者,例如:阿伯特.愛因斯坦、尼爾斯.波耳(注)、埃爾溫.薛丁格(注)等。我試著瞭解他們的發現何以改變了這世界,無論那些改變是好或壞。」

(注)丹麥物理學家(一八八五~一九六一年)。提出互補原理和哥本哈根詮釋來解釋量子力學,對二十世紀物理學的發展影響深遠。

(注)奧地利物理學家(一八八七~一九六二年),量子力學的奠基人之一。

 

  大衛停頓了一下,他注意到原來在第三排中間坐著兩位諾貝爾得主,一位是發現「陶子」這種粒子的張馬丁博士,另一位是發展出超導理論的里昂.赫胥博士。看見他們兩位出席,著實增添了些壓力。

 

  「過去五十年裡,」大衛繼續說:「物理學的進展已經引起一次科技革命,人類發明出雷射、電腦、磁振造影機,或者 iPod。同時軍事領袖也利用這些技術發展出更高階的武器,彈道飛彈、作戰衛星、無人戰鬥機、地獄火反坦克導彈等,更不用說核子武器。很不幸的,核武剛才又出現在另一個國家。人類似乎總是可以找到新的辦法摧毀彼此,許多科學家看見自己的研究成果被濫用,內心感到震驚不已,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要成立『和平物理學者』這樣組織的原因。」

  

  大衛伸手拿起講桌上的水杯,聽眾席間一片死寂,等著他繼續演說。他當然不可能解釋自己為什麼會投身這份工作,除非把統一場論和兩年前差點害死他的那場意外全盤托出。他很清楚,如果他的目標是使世界更和平,統一場論就萬萬不可公諸於世。

 

  喝了一小口水以後,他放下杯子。「『和平物理學者』基於人類彼此之間共同處比差異處更多,大家都嚮往長久幸福的日子,也希望下一代過得安穩的理念。這是全世界的期望,無論是伊朗人、俄羅斯人、巴勒斯坦人,或者是美國人、義大利人、以色列人都一樣。然而政府卻時常強調自己不同之處,並與其他國家為敵。美國政府要國民害怕伊朗,伊朗政府要國民仇恨美國。」他搖搖頭,「唔,但我並不相信政府告訴我們的事情,所以我想要開啟與其他國家人民的對話,並且發掘事情背後的真相。結果我發現有許多地球村的伙伴都抱持著同樣的心願,於是我們建立了一個國際性的科學家網絡,希望成為獨立於政府之外的聯絡管道。目前我們的成員已經擴及超過五十個國家,其中也包括巴基斯坦、敘利亞,還有……伊朗。雖然今天的新聞令人感到氣餒,但在這樣的情勢下,我們的努力變得更為重要。」

  

  大衛朝觀眾席望去,試著解讀台下的反應。物理學家比較固執,不相信任何事物的思考邏輯簡直可以用惡名昭彰來形容。他們習慣找出論點中的弱點加以批評,但此刻大衛看看底下的成員,察覺到的卻是不耐煩。大家已經不想再聽過去的歷史,只想瞭解當前的危機。所以大衛覺得自己該換檔了,他把演講稿筆記拿起來在半空甩了甩,「這是今天晚上原本想說的稿子,很不幸的,伊朗的事件讓這些失去意義。我想得來點不一樣的東西,也就是說,我應該少說一點、多聽一點。成為和平運動人士以後,我學到很多,其中之一就是不要搶著說話,應該多聽取別人的意見。」

 

  他把筆記揉成一團丟到旁邊,上半身往前一傾,手肘靠在講桌上。「大家都看到伊朗進行核子試爆的新聞了吧?我很好奇你們有什麼想法,覺得我們應該如何因應局勢演變?這個組織的任務是不是也該有所調整?」他雙手往台下所有人一比,「請大家發言吧,誰都可以,我希望聽聽你們的見解。」

  

  講台下傳來一陣嗡嗡耳語,卻沒有人敢真的說出自己的看法。物理學家們個個在座位上侷促不安,第三排的兩位諾貝爾獎得主也交頭接耳。眼看赫胥博士正要舉手發表高見的時候,演講廳後面的站席卻先傳出一個低沉沙啞的嗓音。「沒錯,你們是該好好檢討自己的計畫,今天的事情,恰巧證明了這個組織根本一無是處。」

 

  大衛聽過這人的聲音,他目光往前方一掃,在人群最後一排找到賈柯.史提爾。他的服裝非常保守樸素,藍色的三件式套裝在瘦削的骨架上顯得鬆垮。五年前賈柯離開哥倫比亞大學,進入馬里蘭大學高等量子研究所以後,大衛就沒再見過他了,於是被他現在的憔悴模樣嚇了一跳。賈柯與大衛兩人年紀相仿,此刻看上去卻比大衛老了十五歲。

  

  「這個所謂的國際網絡組織,根本沒辦法阻止伊朗人製造核彈。」賈柯繼續說:「看樣子,他們一點都不在乎你們到底作了多少努力,又有多少成果。」

 

  賈柯繞過另外三個站著的聽眾,走向演講廳的中央走道,柺杖在亮面地板上敲出聲音。他靠近以後,大衛注意到他的眼窩與兩頰凹陷,近乎全禿的頭頂上也冒出肝斑。就在轉往馬里蘭大學前,賈柯被診斷出患有白血症,可是使大衛對他的模樣感到唏噓不已的還有另一個原因:二十年前賈柯和大衛都是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生,當年的賈柯體能過人,明明不喜歡打籃球,跟大衛比賽卻每次都贏。不過,他的眼中始終只有物理。

 

  「別誤會我的意思,大衛。我很崇拜你的理想,但是理想在面對恐怖份子的時候一點用也沒有。你們在這兒大喊和平友誼,那些壞蛋卻正磨刀霍霍。」

 

  大衛深呼吸一口氣。賈柯離開哥倫比亞大學以前,兩人的友誼已經破裂。自從大衛物理念不下去轉而投向歷史博士班以後,他與賈柯就漸行漸遠。也因為兩人一度是好友,所以現在想要拿出專業態度面對他,反倒更難開口。「今天的狀況對我們來說是個打擊,這點不在話下。」大衛回答:「但和平計畫的眼光要放遠,我們已經開始擴大溝通管道、建立更多人脈,目標就是希望各國都有成員推廣這個理念。」

 

  賈柯沿著走道繼續往前,在距離講桌前不過幾步的地方停下來。雖然臉上依舊是痛苦的神情,卻忽然很大聲、很輕蔑的「哈!」了一聲。

 

  「真是令人感動哪,大衛。夢想總是美麗。但很可惜,我們可不能坐在這兒,慢慢等你的烏托邦實現。伊朗已經開始測試核武了,下一步就是縮小彈頭,然後裝在洲際彈道飛彈上,或者派一個聖戰士(注)把飛彈裝進行李箱裡面。等你們召集完那些靈性高尚的科學家,建立什麼人際網絡的時候,半個中東早已經變成充滿輻射塵的廢土,搞不好美國許多地方也無法倖免。」

(注)原文Jihadis,是伊斯蘭教中代表「聖戰」的詞彙。

 

  演講廳內再度陷入死寂。大衛可以感覺到其他人不知道該拿賈柯.史提爾如何是好,這人雖是教授但總是獨來獨往,不太參與學術研討會,也不曾與其他物理學家合作。他發表過一些論文,主要是在量子電腦與資訊理論這兩塊領域,內容雖然精彩但是並不算太出名。更何況賈柯現在這副病容,光看一眼就令人望而生懼,大衛也不免為他感到惋惜。兩人雖然對政治的觀點不同,但大衛還是不想與他爭辯。「那麼,我們到底該怎麼作?放棄所有溝通管道?這樣還是解決不了問題。所以,該怎麼辦?」

 

  賈柯忽然回過頭,以拄著柺杖腳步不穩的樣子,直接對著與會者發聲,「我們該作的,就是將威脅徹底剷除,立刻對伊朗納坦茲的鈾濃縮設施進行攻擊,同時摧毀他們所有的核子實驗室與飛彈基地,擊潰他們的空軍,瓦解他們的軍隊指揮體系。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而且好幾年前就該這麼作了。」

 

  對底下其他物理學家來說,這番言論實在是太過分,於是有幾十個人從座位上跳起來開口大叫。以愛好和平的物理學者而言,他們的反應可真是意外的激烈,就連兩位諾貝爾獎得主也顯得非常憤慨。超導理論專家赫胥博士直接伸手指著賈柯。

 

  「你瘋了嗎?」他嚷嚷時,臉漲成粉紅色,「這麼作的話,回教世界會集結起來和我們對抗!俄羅斯、中國也不會坐視不管,甚至可能釀成第三次世界大戰!」

 

  一瞬間,演講廳裡譴責之聲此起彼落,但是賈柯的反應出乎大衛意料之外,他根本不想多說什麼為自己辯解,反而轉頭不搭理那些人,拄著柺杖繼續前進,踏上講台靠在大衛身邊。

 

  「我們得談談,」賈柯壓低聲音悄悄說:「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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