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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I
海司辛倖存者(The Survivor of Hathsin)


我自認是個有原則的人,但誰不是如此?就連殺手在某種程度上也自認自己的行為是符合「道德」標準的。也許閱讀我的日記的人將會稱我為暴君。他可能說我驕矜自大。誰能說他的意見不若我的正確呢?
我想,說到底只有一件是事實:最後,掌握兵權的人是我。


1

灰燼從天空落下。

紋(Vin)看著薄軟的碎片在空中飄蕩,晃晃,悠悠,自由自在。一團團煤灰像是黑色的雪花般落在黑城陸沙德上,飄浮在街角,順著微風吹拂飛散,在石板路面上形成小漩渦打轉,看起來似乎無憂無慮。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她靜靜地坐在組織的窺視洞邊—一個隱藏鑲嵌在密屋磚牆上的凹室。躲在凹室裡面,組員可以監視外界是否有危險。紋並不是在當班,只不過窺視洞是她少數得以獨處的地方之一。

紋喜歡獨處。當妳一個人時,不會有人能背叛妳。瑞恩說的。她的哥哥教了她很多事,然後實現他的承諾以強調他的話—背叛她。才學得會。任何人都會背叛妳,紋。任何人。

灰燼繼續落下。有時候紋想像自己就像灰燼,或像風,或像霧。沒有思考能力的生物,能夠單純地存在,不需要思考、在乎、傷心。如此一來,她就能……自由。



不遠處傳來腳步拖地的聲音,小房間後方的活板門猛然被打開。

「紋!」烏雷的頭探入房間說道。「原來妳在這裡!凱蒙找妳半個小時了。」

所以我才要躲在這裡啊。

「妳應該快點去。」烏雷說道。「快到要動手的時候了。」

烏雷是名高瘦的男孩。其實算是個好人—不過有點天真,如果在下界長大的人真能夠被稱為「天真」的話。當然,這不代表他不會背叛她。背叛與友情無關,只不過是單純的生存法則。在街上討生活的日子很艱辛,如果一個司卡小偷不想被逮捕和處決,就得實際一點。

冷酷無情是最實際的情緒。

這也是瑞恩的名言之一。

「怎麼了?」烏雷問道。「妳該去的,凱蒙生氣了。」

他什麼時候不生氣?可是紋仍然點點頭,半爬半跌地爬離狹窄卻令人安心的窺視洞。

她推開烏雷,跳出活板門,步入走廊,然後走入一個破舊的食物儲藏間。這是眾多儲藏室之一,因為密屋偽裝成店面,組織的基地本身則是隱藏在建築物下方的石頭通道地窖。

她從後門溜出屋子,烏雷緊跟在她身後。出任務的地點就在幾條街之外,屬於城中比較富裕的區域。任務相當繁瑣—是紋所看過最複雜的一件。如果凱蒙沒被抓到,那真的可能大撈一筆。如果他被逮住……雖然欺騙貴族跟聖務官本來就是件非常危險的工作,但總比在熔爐或紡織廠工作來得好。

紋走出小巷,轉進眾多司卡貧民窟中一條滿是小套房的街道。病到無法工作的司卡縮倒在轉角跟水溝裡,灰燼在他們身邊飄落。紋低著頭,拉起斗蓬的遮帽,抵擋那不斷飄落的灰燼。

自由。我永遠無法自由。瑞恩離開時確保了這點。

***

「妳終於來了!」凱蒙舉起一隻短肥的手指,朝她的方向一戳。「妳跑到哪裡去了?」

紋沒讓眼中出現憎恨或反抗的情緒,只是低著頭,擺出凱蒙預期會看到的姿態。堅強的方式有很多種,這是她親自學到的一課。

凱蒙輕聲咆哮,反手一掌揮上她的臉,力道大得讓紋撞上牆,她的臉頰因痛楚而灼熱,軟癱在木牆邊,卻硬是一語不發地忍了下來。只不過是瘀青而已。她夠堅強,撐得過去,一如往常。

「妳給我聽好了,」凱蒙陰狠地說道。「這次的行動很重要,值上一千盒金—比妳要寶貴不知幾百倍。我絕對不容許妳把事情搞砸,聽清楚了沒有?」

紋點點頭。

凱蒙盯著她片刻,臉龐因怒氣而脹紅,良久後才別過頭,低聲喃喃自語地咒罵著。他心情不好,但不是因為紋。也許是因為他聽說了幾天前在北邊發生的司卡反叛行動。賽摩斯.特雷斯廷,一名外區領地的領主據稱遭到殺害,宅邸被焚燒殆盡。這類的動亂會影響生意,讓貴族們更警覺、更難騙,因此連帶會嚴重影響凱蒙的收入。

他在找出氣的對象,紋心想。每次動手之前他都會緊張。她看著凱蒙,嚐到嘴唇上的鮮血。一不注意,臉上微微顯露出自信的神色,引得他從眼角瞥她,臉色一沉,又舉起手,似乎打算再賞她一巴掌。

紋用了一點她的「幸運」。

她只用了一丁點兒,因為等一下的工作會需要用到大部分。她將「幸運」朝凱蒙施放,舒緩他的緊張。頭子動作一停,雖然不知道紋做了什麼,卻仍然感覺得到其效力。他站在原地片刻,然後嘆口氣,背轉過身且放下了手。

紋擦擦嘴唇,看著凱蒙笨重的身軀搖搖晃晃地離開。竊賊老大的貴族裝扮看起來相當有模有樣,是紋看過最華貴的服裝—一件雪白的襯衫,外面套著深綠色的外套,上面是雕金的釦子,黑色大衣外套有著時下流行的長擺,頭上則戴著一頂搭配的黑帽,手上的戒指熠熠生輝,他甚至握著一柄精緻的決鬥杖。的確,凱蒙在模仿貴族方面是相當出色的,少有竊賊能像他如此擅長扮裝,不過他的脾氣仍是個大問題。

房間本身就顯得較為遜色。趁著凱蒙正在罵別人的同時,紋撐著牆站起身。他們租了一間當地旅館的上層套房,不是太奢華,但正合他們的目的。凱蒙要扮演的角色是「傑度大人」,一名遭遇到財務困難的鄉村貴族,前來陸沙德做最後的掙扎,想得到幾紙合約。
主房被裝飾成會客廳,有張大桌子讓凱蒙坐在後方,牆上則掛著廉價畫作,兩名男子站在書桌旁,穿著正式的侍者服裝,假扮成凱蒙的男僕。

「為什麼這麼吵鬧啊?」一名走入房間的男子問道。他很高,穿著一件簡單的灰色襯衫和一條輕便的軟褲,腰間綁著一把窄劍。賽隆是另一名老大—這次的計畫其實是他的主意。他邀凱蒙來合作,因為他需要有人扮演傑度的角色,而所有人都知道凱蒙是最優秀的人選之一。

凱蒙抬頭。「嗯?吵鬧?喔,只是管教一下手下而已,你不用擔心這種小事,賽隆。」凱蒙輕鬆一揮手,加強他的話。他這麼擅長扮演貴族是有原因的。因為他驕傲的程度跟上族(Great House)簡直不相上下。

賽隆瞇起眼睛。紋知道他大概在想什麼:他在考慮一旦計謀成功以後,在凱蒙的肥背上捅上一刀的風險有多大。許久以後,高大的頭子終於把視線從凱蒙身上轉開,瞥向紋問道:「這是誰?」

「只是我的一名手下。」凱蒙說道。

「我以為我們不需要更多人了。」

「我們需要她。」凱蒙說道。「你就當做她不存在。我這邊的行動和你無關。」

賽隆打量著紋,很顯然注意到她染血的嘴唇。她轉過頭。然而賽隆的眼神繼續在她身上流連,上下打量她。她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鈕釦上衣,套著一件吊帶褲。外表上,她一點也不誘人,青澀的臉孔搭配乾瘦的身材,她覺得自己甚至看起來不像十六歲。不過有些男人喜歡這種女人。

她考慮是不是要對他也用一點幸運,但他最後轉開了身。「聖務官快到了。」賽隆說道。「你準備好了嗎?」

凱蒙翻翻白眼,胖碩的身體在書桌後的椅子坐下。「一切都很完美,別來煩我了,賽隆!回去你房間裡等著。」

賽隆皺眉,猛然轉身離開房間,低聲喃喃咒罵。

紋環顧四周,端詳裝潢、僕人和氣氛,最後走到凱蒙的書桌前。頭子正翻著一疊文件,顯然是在決定桌面上要放哪些。

「凱蒙。」紋輕聲開口。「僕人看起來太高級了。」

凱蒙皺眉,抬起頭。「妳在嘟囔什麼啊?」

「僕人。」紋重複道,聲音依舊輕柔。「傑度大人應該已經走投無路。他會保有之前剩下的華貴衣服,但不可能負擔得起這麼高級的僕人。他會用司卡。」

凱蒙瞪著她,開始沉吟。從外觀看起來,貴族跟司卡沒有什麼差別,不過凱蒙選的僕人身著低階貴族的衣服—他們可以穿色彩豐富的背心,站姿也比較有自信。

「聖務官必須認為你已經快要山窮水盡了。」紋說道。「房間裡應該要都是司卡。」

「妳知道什麼?」凱蒙凶狠地對她說。

「夠多了。」話才剛出口,她立刻便後悔,這麼說聽起來太叛逆了。凱蒙舉起戴滿珠寶的手,紋渾身一僵,準備迎接即將降臨的巴掌。她沒有更多的幸運可以浪費,畢竟已經所剩無幾了。可是,凱蒙沒有打她,而是嘆口氣,胖嘟嘟的手按上她的肩頭。「妳為什麼一直要激怒我,紋?妳知不知道,碰上別個不像我這麼心地慈悲的人,早就已經把妳賣給肉體販子了?妳難道會想要在某個貴族的床上服侍他,直到他厭倦妳,把妳解決掉?」

紋低頭看著她的腳。

凱蒙的手勁加重,手指捏起紋脖子與肩膀交界處的皮膚,令她忍不住痛呼出聲。她的反應讓他笑了。

「我真不知道我留妳有什麼用,紋。」他說道,手上不斷使勁。「妳哥哥幾個月前背叛我時,我早就該把妳處理掉的。唉,我這個人就是心太軟。」

他終於放開她,然後手一指,叫她到一棵高挑的室內植物邊站著,她依言照辦,調整好角度讓自己能夠看到整個房間。凱蒙一轉開頭,她便開始搓揉自己的肩膀。

只不過是又痛一下。痛沒有關係。

凱蒙坐了半晌,然後一如她所預期的,揮手要兩名「僕人」來他身邊。

「你們兩個!」他說道。「你們的衣服太華貴了。去穿點看起來像是司卡僕人的衣服—順便再帶六個人過來。」

要不了多久,房間就如紋所建議那般充滿了人。聖務官隨後便到。

紋看著聖祭司萊德驕傲地踏入房間。他跟所有的聖務官一樣都是剃光頭,同時穿著深灰色的袍子,眼睛周圍的教廷刺青顯示他是一名聖祭司,是隸屬財務廷的高級官員,身後跟著一排低階的聖務官,眼睛周圍的刺青沒有那麼繁複。

聖祭司一進屋,凱蒙便站起身以示尊敬。無論是多高貴的貴族,都會對萊德這種層級的聖務官如此禮遇。萊德並未躬身,甚至沒有做出任何回應的舉動,直直大踏步來到凱蒙對面的位子,一名偽裝成僕人的手下立即上前,為聖務官捧來冰涼的酒跟水果。

萊德撥弄著水果,讓僕人乖乖地站在原地捧著盤子,彷彿他只是一件家具。

「傑度大人,」萊德終於開口。「我很高興我們終於有機會可以會面。」

「我也是,大人。」凱蒙說道。

「你為什麼不能前來教廷總部大樓,而要我來此處拜訪你呢?」

「我的膝蓋,大人。」凱蒙說道。「我的醫師建議我盡量不要走動。」

而且你的確應該對前往教廷的核心大樓感到害怕,紋心想。

「是這樣啊。」萊德。「膝蓋不好。以運輸為業的人有此情況,真是不幸。」

「我不需要親自旅行,大人。」凱蒙說道,低下了頭。「我只負責規劃。」

很好,紋心想。你得繼續保持謙卑的樣子,凱蒙。你需要裝出走投無路的神情。

紋需要這次的計畫成功。凱蒙會威脅她,會打她—但他認為她是他的好運護身符。她不確定他知不知道為什麼只要她在房間裡,他的計畫就會比較順利,但他顯然把兩件事連在一起,這讓她變得寶貴,而瑞恩總說在地下世界中的保命要道就是讓自己變成不可或缺的存在。

「原來如此。」萊德說道。「恐怕這次會面對你來說已經太遲了。財務廷已經對你的提案做出投票表決。」

「這麼快?」凱蒙真心地大吃一驚。

「是的。」萊德回答,啜了一口酒,仍然沒有讓僕人退下。「我們決定不接受你的契約。」

凱蒙震驚地坐在原位片刻。「我很遺憾聽到您這麼說,大人。」

萊德來見你,紋心想。這代表還是有協商的空間。

「真的很遺憾。」凱蒙繼續說道,做出跟紋同樣的推斷。「這真是太可惜了,我原本要向教廷提出另一個更好的提案。」

萊德挑起一邊刺青眉毛。「我不覺得那會有什麼差別。議會中有一部分人認為,如果我們找到一個更為穩定的家族來運輸我們的人,教廷總部可獲得更好的服務。」

「那將會是一個嚴重的錯誤決定。」凱蒙圓滑地說。「讓我向你坦白吧,大人。我們都知道這個契約是傑度家族的最後一線希望。在失去法旺的交易後,我們再也負擔不起渡船到陸沙德的費用,沒有教廷的契約,我的家族會陷入財務絕境。」

「你這麼說並不能打動我,大人。」聖務官說道。

「不能嗎?」凱蒙問道。「請您想想看,大人,誰會為您提供更好的服務?會是有幾十個契約要同時兼顧的家族,還是將您的契約視為最後希望的家族?財務廷不會找到比跟走投無路的人更願意配合的合作伙伴。讓我的船將您的門徒們從北方迎來,讓我的士兵們護送他們,您絕對不會失望。」

很好,紋心想。

「嗯……」聖務官說道,若有所思。

「我願意給您長期契約,固定每人每趟僅收五十盒金,大人。您的門徒們可以隨意搭乘我們的船隊,隨時獲得需要的護送人員。」
聖務官挑起眉毛。「這是先前費用的一半。」

「是的。」凱蒙說道。「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的家族需要維持船隊運行。五十盒金不會為我們帶來利潤,但這不重要,一旦有教
廷的契約讓我們的情況穩定,我們就可以找到其他契約來充盈我們的財庫。」

萊德陷入深思。這是極好的交易—好到通常會令人起疑。可是凱蒙的表現營造出即將財務崩解的家族形象。另外一名首領,賽隆,花了五年時間規劃、欺騙以及設計好到達這一刻。教廷不可能不去考慮這個機會的可行性。

萊德也想到了這點。鋼鐵教廷不僅僅是最後帝國的官僚跟律法決策單位,更像是一個貴族家族。它越有錢,有越多對它有利的合作契約,在其他廷司間能操弄的權力就越大,更遑論與其他貴族家族的關係。不過萊德顯然還是有點遲疑,紋看得出來他的眼神,分明呈現她相當熟悉的疑心。他不會接受契約。

現在,紋心想。輪到我了。

紋對萊德施放她的「幸運」。她嘗試性地伸展力量,不太確定自己在做什麼,甚至不知道為何可以辦到,但她的碰觸完全是來自於直覺,經過多年來的仔細磨練。從十歲起,她就發現她能為別人之所不能為。

她推擠著萊德的情緒,壓制它。

他變得較不充滿疑心,較不害怕。溫馴。他的憂慮融化,紋可以看見他眼中出現平靜的控制感。

可是,萊德還是顯得有點不確定。紋推得更用力。他歪著頭,露出深思的神色,張開口要說話,但她更用力地推了他一次,絕望地用盡她全部的「幸運」。

他又頓了頓。「好吧。」他終於說道。「我會將你的提議呈給議會。也許我們還是可以達成共識。」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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