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梅洛特酒吧的值班班表,是從午餐時間到下午。

當我下班回到家,大門口上貼了一封信。由於時序已經接近十二月底,天色很早就暗了,我的前任男朋友比爾--梅洛特的老主顧習慣稱呼他為比爾.康普頓,或吸血鬼比爾,應該是在約一小時前留下這封信,因為只有在天黑以後,他才會出來活動。

我和比爾大約有一個星期沒有見過面了,上一次的分手不太愉快,今天接到這封寫了我名字的信,情緒跟著落入低潮。你可能會認為,雖然我已經二十六歲,但之前從未交過男朋友,如今還嘗到失戀的滋味。

唉,被你猜對了。

腦袋正常的男人,是不會想和我這種稀奇古怪的女孩約會。自從我開始就學以後,大家都說我的腦筋有問題。

是的,他們又說對了。

不過就算是這樣,我在酒吧裡仍是會被人吃豆腐、摸上一兩把;有些傢伙喝醉酒,我又長得不錯,所以啦,就算大家都說我很怪異,臉上老是笑嘻嘻的,一旦他們喝醉之後,這些疑慮就通通忘記了。

只有比爾真正親近過我,現在我們走到分手,對我的傷害很深。

我一直等到坐在廚房的舊桌子前面,才拆開信封,管不了身上還穿著大衣,只脫了手套。信上寫了:

「我最最親愛的蘇琪:
當妳的情緒,自前些日子的不幸事件裡稍微平息之後,我希望過來和妳聊一聊。」

「不幸的事件……」我可憐的屁股,的確很不幸,瘀腫的痕跡好不容易才消退,唯有天氣冷的時候,膝蓋會隱隱作痛,我懷疑這種狀況大概要跟我一輩子。身上每一處的傷,都是為了要拯救我那個被吸血鬼監禁的男朋友,連他偷腥的老情人蘿蕾娜也參與拘禁的陰謀。到現在,我還是一頭霧水,爲什麼比爾對她神魂顛倒,要順應她的召喚,跑去密西西比。

「或許,妳對於發生的事情,有一肚子的疑問。」

說得好直接。

「如果妳願意面對面和我談一談,請到前門來放我進去。」

哎,沒想到有這一招,我整整考慮了一分鐘,才做出決定,雖然不再信任比爾,我想他也不至於動手傷害我。我穿過屋子,走回前面的大門,開門大聲地呼喚,「好,你進來吧。」

他從環繞在房子四周的樹林裡現身,看見他的模樣,我忍不住心痛。比爾的土地就在我家隔壁,務農的生活,讓他鍛鍊出寬闊的肩膀和瘦削身材。回溯到一八六七年的死亡之前,他是南北戰爭時代的南方聯邦士兵,幾年的從軍生涯,讓他變得堅韌又冷酷。他的鼻子如同希臘式的花瓶,又直又挺,深棕色的頭髮理得貼近頭頂,眼睛的顏色和頭髮一樣深,外表看起來就和我們約會時一樣,永遠不會變。

他猶豫了一下才跨過門檻,既然允許他進門,我就退到旁邊,讓他走進擺滿舒適的舊家具、整理得有條不紊的客廳。

「謝謝。」他那不溫不火、柔和悅耳的嗓音,至今依然能夠挑起我的慾火,即使我們之間發生了很多不順遂的事情,但導火線並不是在床上。「離開之前,我想要找妳談一談。」

「你要去哪裡?」他的語氣很平靜,我當然也要裝成這樣。

「女王命令我去祕魯。」

「還在建立你的……呃,資料庫嗎?」我對電腦幾乎一竅不通,可是比爾很努力地在研究。

「是的,還要再多做一些搜尋。聽說有一個很老的吸血鬼住在利馬(譯注:利馬,祕魯的首都,位於南美洲),熟稔我們當地的族群歷史,知識淵博,如數家珍。我約了時間,想當面向他請教,順便利用機會,欣賞那裡的風光。」

明知道禮貌上,該招呼來客比爾喝一瓶人造血,我就是不要。「坐吧。」我說得很簡潔,朝沙發點點頭,自己坐在對角線的舊搖椅邊緣。接著,一股寂靜籠罩下來,沉默的氣氛讓我更意識到自己真的很不快樂。

「布巴最近好嗎?」我終於開口問。

「他目前在紐奧良。」比爾回答。「女王希望把他留在身邊。上個月他在這裡的曝光率太高了,消聲匿跡一陣子似乎比較好,不過他很快就會回來了。」

只要見過布巴,你就會認得他,那一張臉家喻戶曉,人人都知道。可惜他被「轉化」得不太成功,或許當時那個剛好也是吸血鬼的陳屍間管理員,該對布巴細微的生命跡象視而不見。偏偏他是個大粉絲,沒辦法抗拒衝動。現在害得整個南方吸血鬼社區的成員,把布巴搬來搬去,極力避免在公開場合露臉。

客廳又陷入寂靜。原先我的計畫,是要脫掉鞋子和制服,包著舒適的睡袍,一邊看電視,一邊享受弗萊切塔(譯注:弗萊切塔,Freschetta pizza,著名的冷凍披薩品牌)的披薩,這個計畫或許很粗糙,總是我自己的想法。現在,我卻在受煎熬。

「如果你有話要說,最好快點說出來。」我告訴他。

他點點頭,近乎自言自語。「我必須解釋一下,」他蒼白的手指,規規矩矩的放在大腿上。「蘿蕾娜和我──」

我不自覺地畏縮了一下,這個名字我再也不想聽到,他竟然因為蘿蕾娜把我甩掉。
「我必須告訴妳,」他有些氣憤,顯然是看到我在抽搐。「給我這個機會。」過了一秒鐘,我揮揮手,要他說下去。

「當她打電話來後,我跑去傑克遜,是因為身不由己。」他說。

我的眉毛挑得很高,「這種話」我聽過,意思就是說,「我沒辦法控制自己。」或者說,「當時很值得這麼做,因為我用褲襠以下在思考。」

「我們很久以前是一對,艾瑞克說他告訴過妳,吸血鬼的戀情向來很短命,但是那一瞬間的絢爛很強勁。不過,他並沒有告訴妳,蘿蕾娜就是轉化我的吸血鬼。」

「引你進入黑暗嗎?(譯注:Dark Side,這裡可能是借用喬治魯卡斯執導的電影「星際大戰」中的詞彙,原力有正邪兩面。)」我問,隨即咬住嘴唇,這可不是能輕浮說笑的話題。

「是的。」比爾嚴肅地同意。「那之後,我們如情人般同住在一起,雖然這不是一般的慣例。」

「可是你們已經分手……」

「沒錯,大約八十年前,我們的關係降到冰點,再也無法忍受對方的存在,從此我沒有再看過蘿蕾娜,只有輾轉聽到她的消息。」

「是喔。」我面無表情。

「但是,我必須順從她的召喚,這規矩不可違背,一旦『製作人』傳喚你,你就要回應。」他急切地說明。

我點點頭,努力裝出諒解的表情,我猜做得不太成功。

「她命令我離開妳。」他說,深色的眼珠一直盯著我看。「如果不聽,她就要殺了妳。」

我快要發火了,只好咬緊牙關,咬得很用力,讓自己專心一意。「所以,你不解釋,也不和我討論,自己貿然決定怎麼做對我和對你最好。」

「我也很無奈,」他說。「她的吩咐,我必須照著做,而且我知道她有足夠的能力傷害妳。」

「哈,你說對了。」事實上,蘿蕾娜的確使出她死人層級的全部本事,想把我送進墳墓裡,結果我搶先一步把她做掉了──好吧,是有一點僥倖成分,總之我成功了。

「現在妳不再愛我了。」比爾的語氣帶著些微的遲疑。

我沒有明確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老實的回答。「我不認為你會吃回頭草,畢竟我殺了你。」我的聲音裡也有些許的疑慮,但最主要的是不滿。

「看來我們需要多分開一段時間,等我回來以後,如果妳同意的話,我們再談一談。現在可以吻別嗎?」

真羞愧,我竟很想和比爾接吻,可惜這是一個餿主意,最好連想都不要想。我們兩個杵在那裡,最後,我飛快地啄一下他的臉頰,那蒼白的皮膚微微發亮,詔告吸血鬼和活人的不同點。我曾經很驚訝,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和我一樣看得出來。

「妳正在和那個變種人交往嗎?」走出大門時,他突然提問,這句話好像是硬生生地從他肚裡連根拔出。

「哪一個?」我問他,努力壓抑想對他眨眼睛的衝動,他知道自己不配問這個問題。「你要去多久呢?」我換成比較輕快的語氣詢問,他用臆測的眼神看著我。
「不確定,大概兩星期左右。」他回應。

「或許那時候再說,」我別開臉。「這把鑰匙先還你。」我從皮包掏出他家的鑰匙。

「不,請妳留在鑰匙圈上,」他說。「若臨時有需要,妳可以來去自如。郵局會替我保留信件,等候進一步的通知,其他的雜事,我都安排好了。」

原來臨走之前,他最後要處理的雜事就是我。我勉強堵住最近一直醞釀要爆發出來的怒氣。

「希望你一路平安。」我說得很冷淡,逕自關上大門,掉頭往臥室走。我還有睡袍要換、電視要看……哇!我就是要按照計畫。

我把披薩放進烤箱的時候,連著好幾次抹掉臉上的淚。



第一章

梅洛特酒吧的除夕夜特別派對,終於、終於結束。

老闆山姆.梅洛特要求所有的員工,當天晚上都得工作,但是回應的只有荷莉、艾琳和我三個人。雀兒喜.圖登說她的年紀太老,無法忍受除夕夜這種混亂;丹妮爾則已經計畫了很久,要和男友去參加一個非常勁爆的舞會;還有一個新人,要兩天以後才開始上班。我猜,艾琳、荷莉和我缺錢的程度,遠超過好好地享受生活。

除了上班,我沒有接到邀請函去參加其他的活動。至少在酒吧工作的時候,我是慶祝派對的一份子,也算一種形式的接納。

我一面掃掉地上的碎紙片一面提醒自己不要再批評山姆,說他採用一袋又一袋的五彩碎片,簡直是自找麻煩。我們每一個人都講得斬釘截鐵,連向來是好好先生的山姆,也露出耐心被磨損的跡象。雖然掃地和拖地,一概是泰瑞.貝爾弗勒的工作範圍,可是把爛攤子丟給他一個人處理,也不公平。

山姆正在點數收銀機的現金,裝進袋子裡,預備等一下去夜間銀行存入,他雖然一臉倦容,看起來倒是很高興。

他翻開手機。「肯雅?妳預備載我去銀行了嗎?好,沒問題,一分鐘之後,我們在後門見。」肯雅警官經常護送山姆去做夜間的存款,特別是像今天晚上這種大日子,現金收入「一拖拉庫」。

我也很滿意自己的收入,賺了很多小費,大約三百元美金,可能還超過。想到回家以後,可以數大把大把的鈔票(如果那時候還有賸餘的體力和腦力),我一定會樂不可支,這每一分錢都有迫切的需要。可惜,派對上的噪音和混亂,以及在吧台和傳餐台之間來來回回的奔跑,再加上堆積如山的清潔工作,與持續從那些人腦袋裡傳來的雜訊……綜合這一切,把我搞得筋疲力盡。到最後,我已經疲憊到沒有餘力去保護我那可憐的腦袋瓜,任由很多思緒滲進來。

唉,心電感應真的很辛苦,大多數的時候,都很無趣。

今天晚上又比其他的日子更悽慘,不只酒吧的老顧客(大多數是我認識很多年的熟面孔)處於完全解放的狀態,同時還有很多人,迫不及待要告訴我最新的消息。

「聽說妳的男友跑去南美洲。」汽車業務員恰克.比罕說,一臉興災樂禍的表情。「少了他,妳一個人住在那裡很寂寞。」

「你想取代他的位置啊?恰克。」坐在他旁邊的老兄提問,兩個男人一起捧腹大笑,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哎,泰諾,」業務員回答。「我對吸血鬼的剩貨,興趣缺缺。」

「注意禮貌,否則請你們出去。」我沉著地說,感覺背後有一股暖意,知道是我的老闆山姆隔著我的肩膀,盯著他們看。

「有麻煩嗎?」他問。

「他們正準備道歉。」我直視著恰克和泰諾的眼睛,他們一起低頭盯著啤酒。

「對不起,蘇琪。」恰克嘟噥著,泰諾跟著點頭同意。我表示接受,轉頭處理另一份點餐,可是他們還是傷害到我了。

這就是他們的目的。

我的心一直很痛。

我確信在路易斯安那州的良辰鎮,大多數人都還不知道我們疏遠了,畢竟比爾沒有那種大肆宣揚個人隱私的習慣,我也是,連艾琳和塔拉都只略知一二而已。當然啦,一旦和男朋友分手,總得把消息告訴妳的閨中密友吧,即便必須省略中間所有讓人興味盎然的細節(例如妳殺了他爲之甩掉妳的女人,當然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所以,如果有任何人假設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告訴我比爾出國去了,絕對是不安好心。

在比爾最近一次來訪之前,我們最後的碰面是為了歸還他藏在我這裡的電腦和磁片。我特意在黃昏開車過去,以免機器留在門外太久,所有的物品都裝在防水的箱子裡,放在門邊,開車離去時,他剛好走出來,我沒有駐足。

或許心腸惡毒的女人,會把磁片交給比爾的老闆艾瑞克。在收回比爾(和艾瑞克)進屋的邀請之後,小心眼的女孩很可能會蓄意扣留住這些磁片和電腦,但我相當自豪地告訴自己,我不是那種邪惡又小心眼的女孩。

現實一點地想,比爾也可以雇用某人潛入我家來拿回去,雖然不至於使出類似的招數,不過他的確迫切需要這些東西,才能對老闆的老闆有所交代。我不是軟腳蝦,一旦被激怒了,也會大發脾氣,但可不會懷恨在心。

即便我曾向艾琳保證自己不如她想像,艾琳還是常常說我過於善良;塔拉則從未這麼說過──或許她比較了解我?我悶悶不樂地想著,稍後艾琳就會聽說比爾離去的消息。果不其然,在恰克和泰諾說了那八卦後的二十分鐘內,艾琳就穿過人群,走過來輕拍我的背。「反正妳不需要那個冷酷的渾蛋。」她說道。「他有為妳做過什麼嗎?」

我虛弱地點點頭,謝謝她對我的支持,隨後某張桌子的客人大聲嚷嚷,要點兩杯威士忌沙瓦、兩罐啤酒、一杯琴湯尼……我連忙應付,藉機躲開這樣的關懷。送酒過去之後,我忍不住問自己相同的問題,比爾究竟爲我做了什麼?

又送了兩桌的啤酒壺之後,我終於有了結論。

經由他的啟蒙,我很享受性愛那檔事,另外還介紹我認識很多其他的吸血鬼,這些就敬謝不敏。他也救了我的性命,不過轉念一想,若不是因為和他約會,我也不會性命垂危。反之我也救了他一兩回,這筆債就此勾銷。他曾經喊我「甜心」,當時顯然是真心的。

「什麼都沒有……」我嘟噥了一句,一邊清理客人無意間打翻的椰子風情水果酒,一邊將酒吧最後一條乾淨的毛巾,遞給粗心的婦人,大半的調酒依然倒在她的裙子裡。「他啥都沒做。」婦人微笑地點點頭,看來是誤認為我在向她表達同情。總之,這個地方吵得要命,什麼都聽不見,算我走運。

不過,其實比爾回來我會更高興,畢竟他是最靠近我家的鄰居。我們兩家的土地,以良辰鎮南邊的舊墓園當界線,少了比爾,我一個人孤零零的。

「聽說去了祕魯。」我哥傑森說道,他一隻手臂摟著他今晚的女伴,那女孩個子嬌小清瘦,大約二十歲左右,來自於某個窮鄉僻壤(我查過她的身分證件)。我仔細打量過,傑森還被蒙在鼓裡,並不知道她是某種變形人。其實要辨認並不難,這個長相吸引人的女孩,碰到月圓的時候,就會變成某種有羽翼或毛皮的動物。我發現山姆趁著傑森背對的時候,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警告她別亂來,對方興致盎然地回以顏色──看來,她不會變成貓咪或松鼠之類的小動物。

我想感應她的心思,可惜要搭上線並不容易,因為變形人的思想都有點混亂和血腥,偶而才能瞥見某些清晰的情緒畫面,變種人也是這樣。

碰到月亮又大又圓的時候,山姆也會變成可麗牧羊犬,有些時候,一路跑來我家,讓我餵一點殘羹剩飯;如果天氣不錯,就讓他在後院的陽台上打盹,氣候不佳時就睡在客廳。我不再讓他進臥室裡,因為清醒的時候,他都是天體狀態──看起來非常養眼。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是老闆,我最好動心忍性。

今晚不是月圓,所以傑森很安全,我決定暫時閉嘴,畢竟人人都有一些祕密,只能說她的祕密比較多彩多姿。

除夕夜那一天,酒吧裡除了哥哥的約會對象和山姆以外,還有兩個超自然生物在場。一個長得美艷動人,身高大約六呎,有一頭波浪般的長頭髮,穿著長袖緊身的菊紅色洋裝,差點迷死人。她單獨進來,丰姿綽約,輪流和每個男人搭訕。雖然身分不詳,但是由大腦的模式來判斷,不是一般的活人。另一個是吸血鬼,夾雜在一群約略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當中,每個都是生面孔,但從其他客人側目以對的反應,點出永生一族的存在。自從大揭祕之後這幾年,人們的態度逐漸有了改變。

四年前「大揭祕事件」的那一天晚上,全球各地的吸血鬼紛紛踏上電視台,宣告他們的存在。那一夜,世界上原有的那些假設和傳聞,就此被踢到一邊,重新認定。

由於日本人研發出得以滿足永生一族所需營養的人工合成血,無心插柳的促成了這次的「出棺」派對。自此以後,美國境內進行過無數次政治和社會的改革與變動,在衝撞迭起的過程當中,人民嘗試去接納這一批算是已故的新市民。至於他們的狀況,吸血鬼另有一種嶄新的面貌和公開的說辭來解釋──號稱這是一種「陽光過敏症」,大蒜所導致的新陳代謝變化會致命。說是這麼說,我倒有幸目睹了吸血鬼的另一面世界,現在我所見識到的,遠超過大多數的人類。你不妨問一問,這會讓我更幸福嗎?

答案是,不會。

不過我必須承認,對我而言,世界變得更有趣。我常常獨自一個人(這也難怪,畢竟我又不是諾瑪.諾門〔譯注:諾瑪.諾門,Norma Notmal,1968年出品的卡通人物,Norman Normal是一個銷售員,故事的內容在闡述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問題〕那種正常人),能夠胡思亂想也滿有趣的,至於恐懼和危險就免了。我看過永生一族私底下的真面目,也知道有變種人和變形人等等的存在,但是二者都寧願待在陰影裡──截至目前為止;他們靜候吸血鬼出棺的結果,剩下的以後再考慮。

瞧,我可以一邊收拾一盤又一盤的杯碗,幫忙新來的廚師塔奇整理洗碗機(塔奇的真名是艾夫諾司.波塔奇,也難怪他會比較喜歡用「塔奇」這個名字),還一邊左思右想這麼多東西。清理的工作將近尾聲,漫長的一夜終於要結束了。我和艾琳相互擁抱,祝福她新年快樂,荷莉的男友已經在後方的員工專用門等候,她朝我們揮揮手,套上大衣,匆匆地離去。

「小姐們,妳們的新年新希望是什麼?」山姆問道。這時候肯雅已經斜靠在吧台上等待,表情平靜戒備。她和她的夥伴凱文經常在這裡用午餐,男的蒼白清瘦,女的黝黑圓潤。山姆逐一將椅子倒放在桌面上,便於早班的泰瑞.貝爾弗勒進來拖地。

「身體健康,碰到好男人。」艾琳雙手疊在胸口,戲劇化的宣布,我們被逗得哈哈大笑。艾琳已經碰過好幾位……她歷經了四次的婚姻,至今依然在尋覓夢中情人。我「聽見」艾琳在想或許下一位就是塔奇,這讓我大吃一驚,完全意料不到。

顯然是看到我驚訝的表情,艾琳猶豫地詢問道:「妳認為我該放棄嗎?」

「噢,不是的……」我隨即回應,責備自己的表情不夠謹慎,實在是過於疲倦的緣故。「就是今年了,艾琳。」我朝良辰鎮唯一的黑人女警官微微一笑。「妳也不能免俗,肯雅,說説妳的新年新希望或是新決心吧。」

「我只希望男女之間和平相處,」肯雅回答。「好讓我的工作省點力氣。至於新年的決心,則是臥舉一百四十下。」

「哇!」艾琳叫嚷著,飛快地擁抱一下山姆,紅色的染髮和山姆天生的金紅色自然捲形成強烈的對比,他比艾琳高不了多少,艾琳至少五呎八吋,高我兩吋。「我決心再减十磅。」大家都笑了,過去四年來艾琳都如此希望。「你呢?山姆,決心和希望?」

「我已經一無所缺。」他回答,一股真誠的藍色波浪從他湧向我。「別無所求了,酒吧生意興隆,寬敞的大拖車住起來很愉快,這裡的人們和其他地方一樣好,這樣就夠了。」

我轉臉竊笑,好個含糊不清的說辭。的確,良辰鎮的人們和其他地方一樣好。

「妳呢?蘇琪。」他沒把我遺漏,艾琳、肯雅和山姆同時轉過來看著我。我再一次擁抱艾琳,我比她年輕十歲……或許甚至更多,因為艾琳自稱三十六的說辭引人疑竇。然而打從五年前山姆買下酒吧,我們開始在梅洛特工作至今,都是好朋友。

「說說看嘛。」艾琳鼓勵著,山姆伸手環住我,肯雅衝著我笑一笑後,便一臉愉快地轉進廚房找塔奇說話。

出於衝動,我分享自己的願望。「我希望別再挨拳頭,」疲憊和時機聯合起來,讓我不顧場合的開誠布公。「我不要進醫院,不要看醫生。」我不想再攝取任何永生一族的血液,那東西的療效飛快,但副作用也多。「所以啦,新的志向就是避開麻煩,平安過日子。」我堅決地說。

艾琳一臉詫異,山姆的表情──哎,我很難判斷。不過我既然擁抱了艾琳,當然也要擁抱一下山姆,我感受到他體內的力量和溫暖。如果沒見過山姆赤膊搬箱子的景象,妳會以為他很瘦,事實上他強壯又結實,體溫天生比常人高。我感覺他親了親我的頭髮,接著大家互道晚安,步出後門。山姆的小貨車停在拖車前面,拖車就安頓在梅洛特酒吧的後方,他坐進肯雅的巡邏車,一起去銀行,之後肯雅會再送他回來歇息。他和我們大家一樣,站著工作很久了。

艾琳和我分別打開車門鎖時,我注意到塔奇已經坐在他的舊貨車裡等著,我敢打賭他會尾隨艾琳開回家。

再次道「晚安」的聲音,劃破了路易斯安那州寧靜的寒夜。我們分道揚鑣,各自開始嶄新的一年。

我轉進蜂鳥路,預備回家,終於可以獨處的感覺輕鬆極了,腦袋也跟著休息,車子前方的大燈閃過密布的松樹林,這些高大樹林撐住了附近木材工業的生存。

夜色黑暗,寒氣逼人,這種偏遠的郡級道路當然沒有路燈,周遭毫無生物的動靜。我打開定速裝置,一面告訴自己防範野鹿橫越道路的突發狀況,一面簡單地計畫回家後的行程──洗臉,裹著最暖和的睡衣,上床睡大覺。

老爺車的大燈前面突然冒出白白的東西。

我驚呼一聲,整個人從期待溫暖和寧靜的迷糊中震醒。

一個狂奔的男人!新年元旦的清晨三點鐘,在鄉間道路上狂奔,顯然是爲了逃命。

我放慢車速,思考要怎麼辦才好,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萬一是什麼恐怖的東西在追他,我也會被連累,不過話說回來,也不能見死不救啊。車子靠邊停的那一瞬間,我發現對方相當高大,一頭金髮,身上只穿著藍色牛仔褲。我停好車子,靠過去搖下乘客座的車窗。

「需要幫忙嗎?」我大聲喊道,他恐慌地看了我一眼,腳步沒有停。

就在那一刻,我認出他的身分,急忙跳出車子,跟著追上去。

「艾瑞克!」我大叫。「是我!」

他轉過身來,齜牙咧嘴的,虎牙完全伸了出來。我猛然停住,身體晃了一下,趕緊伸出雙手示意和平。當然,如果艾瑞克決定要攻擊,我必死無疑。這就是好心的撒瑪利亞人的下場(譯注:好心的撒瑪利亞人,good Smaritan,聖經故事,記載於路加福音十章30-37節)。

奇怪,已經相識好幾個月,爲什麼艾瑞克不認得我?就我逐漸了解永生一族複雜的階層制度來看,他是比爾的上司,第五區的警長,吸血鬼界的明日之星。不只外表長得帥,吻功一流,火熱到連房子都會著火。但是眼前這一刻,我最關心的不是那些特質,而是他的虎牙和強壯的雙手都變成了利爪,艾瑞克處於完全戒備的狀態,不過他怕我的程度似乎和我怕他的不相上下,並沒有躍身攻擊。

「退後,女人。」他警告道,聲音沙啞,聽起來就像喉嚨紅腫發炎一樣。

「你在這裡做什麼?」

「妳是誰?」

「你很清楚我是誰!這是怎麼一回事?爲什麼沒開車就跑來這裡?」艾瑞克有一輛流線型的雪佛蘭跑車,典型他的風格。

「妳認識我?我是誰?」

哎,我開始慌張了,他的口氣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我小心翼翼地說:「我當然知道,艾瑞克,除非你有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你沒有,對吧?」

「我不知道。」他垂下手臂,虎牙似乎縮了回去,從蹲伏的姿勢直起腰來,原本緊繃的氣氛有顯著的改善。

「你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兄弟?」我也摸不著頭緒。

「對,我叫艾瑞克嗎?」在汽車大燈的照射下,他看起來真是可憐兮兮。

「喔……」一時之間,我詞窮了。「近來你為人所知的名字是艾瑞克.諾斯曼,爲什麼跑來這裡?」

「我也不知道。」

事情繞著一個主題打轉。「真的?你什麼都不記得?」我試著撇開他隨時會笑嘻嘻地低下頭,跟我解釋一切的感覺,並把我捲入某種麻煩事裡面……害我被揍得很慘。

「真話。」他靠近一步,赤裸的胸膛令我不由得湧出一股同情,我顫抖了一下,察覺到(現在我不害怕了)他看起來非常孤獨無助,這樣的神態從來不曾出現在自信滿滿的艾瑞克臉上,使我有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悲傷。

「你知道自己是吸血鬼吧?」

「對。」他似乎很驚訝我這麼問。「但妳不是。」

「我是活人,我必須知道你不會傷害我──雖然會的話,你可能早就動手了。請相信我,即使你全無印象,我們也算朋友。」

「我不會傷害妳。」

我提醒自己,或許有成千上百的人類在艾瑞克撕開他們的喉嚨之前,都聽過這句話,不過事實是,一旦度過第一年,吸血鬼就沒必要再殺人,這裡吸一點,那裡搾一些,才是標準的模式。所以當他如此迷惑的時候,很難記得他可以赤手空拳地把我分屍。

有一次我告訴比爾,外星人的上上之策(入侵地球的時候),就是抵達時,偽裝成耳朵下垂的兔子。

「進我的車吧,免得凍僵了。」那種硬生生被捲入麻煩的感覺又浮現了,可是,我又能怎麼辦?

「我真認識妳?」要坐進一個身高相對矮十吋,體重少很多磅,而且年輕好幾百歲的女孩車裡,他似乎相當地猶豫。

「對。」我壓不住不耐煩的語氣,心底仍在懷疑自己落入某種原因不明的陷阱裡,實在高興不起來。「來吧,艾瑞克,我要凍僵了,你也一樣。」基本上,吸血鬼似乎感覺不到極端的溫度變化,可是艾瑞克的皮膚似乎已起了雞皮疙瘩。當然,亡者即使凍僵也可以存活──他們幾乎死不了,只會相當地痛苦。「噢,我的天,艾瑞克,你光腳丫!」我現在才注意到。

我牽著他的手,他也願意讓我靠近,跟著走回車子,塞進乘客座。我要他搖上車窗,自己繞到另一邊,他整整研究了車窗裝置一分鐘之久,才照著做。

我探向後座,拿了冬天備用的舊毛毯(足球賽等等的場合也適用),裹在他身上。身為吸血鬼,他當然不會發抖,是我不忍心看他在低溫下打赤膊。我把暖氣調到最高點(就我的破車而言,聊勝於無)。

以前,艾瑞克裸露的皮膚從來沒讓我覺得冰冷過──當時什麼感覺都有,就是不覺得冷;還來不及深究自己現在的念頭,我就先輕率地哈哈大笑出來。
他嚇了一跳,斜眼看我。

「真是不期而遇,」我說。「你來這裡找比爾嗎?他不在家。」

「比爾?」

「就是住在這裡的吸血鬼啊?我前任男友?」

他搖搖頭,又恢復到非常驚慌的神色。

「你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他再度搖頭以對。

我試著要用力的思考(只能努力而已),實在是累得油盡燈枯了,原本在黑漆漆的馬路上看到白影,腎上腺素猛然衝上來,現在消失得更快。我來到岔路上,左轉家的方向,沿著美好而平整的車道──事實上,重鋪車道都是艾瑞克的功勞──蜿蜒穿越兩旁漆黑寧靜的樹林。

這也是艾瑞克現在不必像一隻巨大的白兔在深夜狂奔,得以坐在我車子裡的原因;他懂得給我真正想要的東西。(當然啦,幾個月以來,他一直想要和我上床。可是他為我重鋪車道,是因為我需要。)

「到家了。」我把車停在老屋子後方,關掉引擎。謝天謝地,多虧昨天下午離家之前,我留了一盞屋外的電燈,現在不至於坐在全然的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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