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會在Another Hill,被泰利殺死。
吉米的這句話,在純的腦中盤旋良久。
純一邊獨自駕船,一邊緩緩回顧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混亂的腦中,種種場景如泡沫般浮沉起伏。

本應浮映夕暮的水面,不知幾時已被月光照亮。夜晚終於來臨。
身後的地板吱呀作響。
「抱歉,我來晚了。」
教授打著哈欠走進操舵室。不知不覺中,後面船艙的人似乎已陷入沉睡。
「哪裡。駕船還挺有趣的。」
「要喝嗎?」
遞來的是冒著煙的馬克杯。好像是熱的威士忌。驀地,一陣寒意襲來。
「那我不客氣了。」
「好,換我來吧。」
駕駛換人,純暫時用馬克杯溫暖掌心。
船徐徐在夜河中前進。
「感覺上」
「嗯?」
「感覺上,宗教氣氛好強烈。」
「噢?怎麼說是宗教氣氛?」
「我也不太會形容,就是腦中突然冒出這個字眼。」
教授低笑。
「你倒是挺有意思的。我好像可以理解你想說什麼。」
「是嗎?一下子發生太多事,我還無法完全消化。」
「小子,你認為我們很落伍嗎?」
「落伍?您指的落伍是?」
「我們這些人,很清楚自己被怎麼批評的。大家都說我們是鄉巴佬、老古董,是一群被裝神弄鬼的風俗綁住的怪人集團。沒錯吧?」
「哪裡。」
純啞口無言。實際上,在東京時他的確只聽過這種說法。
教授爽朗地笑了。
「你真老實。可是,你並不這麼認為,反倒逐漸被我們的生活吸引。對吧?」
「呃。也許吧。」
「什麼是正常,什麼是現實,什麼又是正確的,這些誰也不知道。我們所在之處,你現在前往之處,都是如假包換的現實。」
「是啊。花兒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
「那丫頭很聰明。」
教授自個兒頻頻點頭。
「不過,你最好小心點。」
「啊?」
「今年好像不大對勁。」
教授的側臉看起來前所未有的認真。
「剛才的蛋──那種現象是頭一次。蛋通常是預言。」
「蛋?」
「嗯。再加上又有『血淋淋潔姬』的事,我覺得好像和往年不同。」
「『血淋淋潔姬』?不是『傑克』?」
「我賭是女的。」
教授露出得意的笑容。

早上,醒來時已經天亮。
然而卻沒有日光。河上籠罩輕霧,把黑森林像水墨畫一樣抹去。同時,天空覆蓋著厚重的雲層。這個季節,天氣總是如此。
「彼岸」之所以定於十一月,也是因為這個國度的冬季漫長,而日本過「彼岸」節的九月對他們來說日照還很長,算是寶貴的活動期。一定是久而久之,逐漸配合此地的季節,於是在日長夜短的夏秋二季專注於農作,把迎接死者的節日改至冬天的農閒期。
純一邊想著這個念頭一邊慢吞吞地起床。林黛與真理子似乎正在準備早餐。教授在睡覺。吉米再次掌舵。
花兒呢?
純邊想邊走上狹小的甲板,只見披著灰色開襟外套的花兒正蹲在那兒。
「早,花兒。妳在這麼冷的地方做什麼?」
「早,純。你看。」
花兒依舊蹲著身子轉頭向純招手。
「怎麼了?」
定睛一看,甲板上聚集著形似麻雀的小鳥。
「是我們的蛋。昨晚,從我們碗中消失的四顆蛋在這裡。」
純看到小鳥們啄的東西,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是四顆像骰子圓點並列的蛋黃。
此處掉落著的漂亮荷包蛋,成了小鳥的早餐。
「這是怎麼一回事?肯特叔叔和尼澤爺爺現在在哪裡?」
花兒心不在焉地把熱奶茶倒進杯中,一面咕噥。
甲板上的四顆蛋黃,已經過大家的確認。但是就算確認過了也不能解決問題,反倒令謎團更加神祕。
「這件事,只能等到了Another Hill再確認了。」
教授把瑪芬鬆糕泡進紅茶,將牙籤插進酸黃瓜。
「還要多久?」
「不到一個小時吧──前方可以看到別的船。水門馬上就到了。」
「船數很多,所以可能得等很久。也許擠不進第一個水門。」
真理子與林黛細細碎碎地交談。
純發覺,自己在不自覺中已習慣了他們的生活。雖才僅僅一晚,卻好像已和他們共度很久的時光。
「看到第一個水門了!」
吉米從操舵室高喊。昨晚的表情彷彿一場夢,今早的他冷靜沉穩,甚至還笑咪咪地向純打招呼。昨晚他大概也是心神大亂吧。
「我看看。」
「啊,真的耶。別的船已經在等開門了。」
「嗯,應該可以趕在第一次開門進去吧。」
大家陸續集中到操舵室。
前方,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的船隻並排漂浮,對面聳立著巨大的黑色鐵門。兩岸蓋著形似小屋的建築。
根據教授的說明,圍繞Another Hill的運河,和我們這一路上行的河流,在水位上有落差。各位不妨試想巴拿馬運河。巴拿馬運河,為了解決水位落差的問題,先關門注水讓船的水位配合高處後,才會再開下一扇水門。要進入Another Hill的運河也是採用同樣的方法。先打開第一個水門讓船進去,關上水門,等水位與運河等高後,再打開運河那頭的水門。
原來如此,這樣的確不可能在半夜自行打開水門進出。難怪水門解禁日之前不能進運河。Another Hill簡直就是陸上孤島。
一看到別的船,就覺得完全清醒了。
終於要進入Another Hill。
純感到年輕人特有的亢奮在短暫的遺忘後,又在體內甦醒。
「終於要進去了。」
彷彿感受到純的亢奮,花兒輕拍他的肩。
某處,開始響起莊嚴的鐘聲。
船緩緩從四面八方出動。
雲層變薄處,曙光如同透過紙門的光隱隱滲入。
純發現不知幾時心臟開始狂跳。
唧吱的鈍重巨響傳來。
是水門在動。巨大的齒輪轉動,鐵門緩緩地不斷上升。浮在河上各處的船隻響起陣陣歡呼。
純等人也不由自主地歡呼鼓掌。
等到門完全升到空中,船開始徐徐啟動。門那頭再過去一百公尺處,可以看見另一扇關閉的水門。門後應該就是運河吧。
船隻魚貫穿過水門進入人工湖。二十艘船聚在一起的場面很壯觀。後來還不斷有船加入。但是人工湖似乎漸漸容納不下,可以看到管理員從小屋走出,揮手大喊到此為止。
他們必須再多等一個小時以上。
巨大的水門在身後緩緩關閉,開始注水。可以感覺到船的位置徐徐上升。石壁彼端本來只露出頂端的樹叢,看得見的部分漸漸增多。
純一行人,焦躁地等待注水完畢。大家似乎都很興奮,連話都不說。
注水大概耗了三十分鐘吧。
終於,前方的水門緩緩開啟。比剛才更大的歡呼響徹天際。
吱吱吱的傾軋聲響起,黑色的門徐徐升至空中。
水面與門的縫隙間,可以看到二根紅柱。
「那是什麼?」
「是運河入口的大鳥居。凡是進入Another Hill的人,都得鑽過那個鳥居。」
鳥居。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看到鳥居。
純的心情變得很奇妙。
鐵門一點一點地,以吊人胃口的速度升向空中。所有人正迫不及待等候水門完全打開。
正前方出現巨大的鳥居。
聳立在垂天密雲下的那座鳥居,看起來格外莊嚴。
四處響起高呼萬歲的歡聲,純也感到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感動。
船再次啟動。水波掀起,和其他船隻的波浪混在一起,船身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劇烈搖晃。
「小心別撞到其他艘船。大家現在滿腦子只想趕快進去。」
教授委婉地警告吉米別在亢奮之下加快速度。
起初只看到鳥居,但後方漸漸隱約出現黑色山丘。
「那個是──」
純不由低語。
「那個,就是Another Hill。」
徐緩的丘陵上,漸漸出現蒼鬱森林環繞的城塞都市。城市本身似乎就是個遺跡。據說是整個部落直接進駐螺旋狀的石造山城之中。
純興奮難抑,不禁胸口發熱。四處歡聲雷動,看樣子前方相當熱鬧。
「大家還真興奮。果然,就算每年都來還是會很激動。」
純漲紅著臉轉頭看花兒,發現花兒一臉訝異。
「喂,你們不覺得怪怪的嗎?」
花兒看教授。教授也表情古怪地看著前方。
「哪裡怪怪的?」
話出口之後,純才發覺四周船隻上發出的聲音不是歡呼。那種喧嚷中,夾雜著尖叫。
「快看!」
花兒用力抓住純的手臂。
「那座鳥居──鳥居上面掛著人!」
「妳說什麼?!」
現在,已可確定四周響起的是尖叫。充滿恐懼的叫聲,充斥每個角落。
大鳥居緩緩逼近──那巍然聳立的巨柱。
同時,巨柱上懸掛著某種腥紅色的東西。
有個男人被吊在鳥居上!
看不見他的面孔。長髮把整張臉都遮住了。勒在男人脖子上的繩子,綁在鳥居的橫樑上。看來已無生命跡象。周身血紅。從喉嚨流出的鮮血,將他的全身染紅。
「『血淋淋傑克』……」
純在不自覺中嘶聲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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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載結束。感謝您的閱讀,《彼岸》即將於四月初上市,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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