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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有點窩囊地往沙發一屁股坐下,船忽然鏗然晃動。
從剛才就一直低鳴的引擎聲消失。
船停了。
「吉米,過來。夜桌的時間到了。」
教授喊著操舵室的吉米。
「『夜桌』?」


純看著女士們要求說明。
「你先做了再說。待會再跟你解釋。否則,你一定不相信。」
花兒安撫地說。另外二人也默默點頭。
純對自己的慌亂感到動搖。
在這裡,發生了太多超乎想像的事。
他害怕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更可怕。他沒有把握能夠承受。
吉米拘謹地進入船艙。
「今年你家有近親過世嗎?」教授一邊請吉米在沙發的空位坐下一邊問。
「是的。」吉米乖乖點頭。
他的動作安靜,雖是穿著樸實的學生打扮,卻是個五官非常英俊的青年。眼鏡後的雙眼中,流露出誠實與良好的家教。
娘子軍似乎也同時察覺這點,突然毛躁地摸頭髮換姿勢,模樣看起來很好笑。
「過世的是哪位?」
教授在杯中倒滿威士忌,拿給青年。青年微微欠身致謝,接下杯子。
「是家兄。今年春天意外身亡。他喝醉了從橋上摔落。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父母和我至今仍難以相信他真的不在了。因為,家兄的生命力比任何人都強,甚至令大家堅信,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去他應該也會活下去。」
「噢。還請節哀順變。你哥哥酒量不好嗎?」
「不。家兄是海量。他像平時一樣和朋友打鬧,夜裡在橋上開玩笑走欄杆時不慎失足。當時雖已入春,但據說那天很冷,傍晚下的雨到了夜裡結冰,他大概沒注意到欄杆變得很滑吧,一摔下去就不行了。由於家兄的存在感太強烈,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他真的已經去世。」
「這件事,對令尊令堂的打擊一定也很大吧?」
真理子彬彬有禮地問。因為這和自己得到的待遇差太多,令純內心大受打擊。
「是的。坦白說,是很震驚。事發至今已超過半年,卻還沒從傷心驚嚇中回過神。這次,我父母本來也想來,但在英國的祖父母身體欠佳無法分身,所以只有我獨自前來。」
「原來如此。令兄叫什麼名字?」
「泰利。」
純發覺,儀式已經開始。現在的對話似乎也是儀式的一部分。
教授扭動身體,正經地看著純。
「純。」
「什麼事?」
教授莊重的聲音,令純也挺直腰桿。
「你最近有近親過世嗎?」
「沒有。託您的福,這幾年都沒有。」
「那有沒有已經過世的人,而你現在很想見他的?」
「一時之間想不出想見誰。」
「原來如此。那樣也好。」
教授傲然頷首,這次轉向花兒。
「花兒呢?今年妳希望誰來?」
「肯特叔叔。」花兒肅然坐正斬釘截鐵地回答。
看得出來真理子與林黛都覺得有點掃興。
「妳搞什麼啊。怎麼還說這種話?上次夜桌時妳也說這種話,不就已經失敗了。」
「對對對。教授,上次我們三個玩過夜桌,結果事情很不對勁。蛋在外面破了。我們的碗裡是空的。你說這該怎麼解釋才好?」
儀式顯然被打斷了。氣氛突然鬆懈下來。
「在外面破掉?蛋嗎?」
「對。很不可思議吧!」
「這種事我從未聽說過。重點是,花兒為何希望肯特前來?」
教授蹙眉,看著花兒的臉。
「我──我認為,肯特叔叔已經去世。而且我猜,是失蹤不久就死亡了。所以我想問明原因。」
「喂,妳有什麼根據說那種話?」真理子憤慨地說。
「我也不知道。直覺吧。」
「直覺?妳的直覺?我可沒有那種直覺。誰理那種直覺。」
「算了,花兒想見肯特。那真理子妳呢?」
教授打圓場。真理子雖然面帶不滿,倒也沒再多說,略整呼吸後開口:「我當然是想見尼澤爺爺。他前年過世後,大家都很想念他,他卻一次也沒來。我想問他原因。」
「有道理。我也覺得他不來很奇怪。以那傢伙的個性應該會立刻出現才對。好,林黛呢?」
「我也想見我爸。尼澤衛門父親大人。他究竟為什麼不來?明知大家都在期待他出現。」
林黛臭著臉回答。
尼澤衛門這個名字,純也聽過。據說是白手起家、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前年過世時,他記得日本的報紙曾大幅報導。不過那時,他還沒有什麼身為對方親戚的自覺。
「那,教授你呢?」林黛反問。教授摸著下巴。
「我今年沒有特別想見的對象。該見的都見過了。不過我老婆說她想見雅子。」
「好耶,我也想見雅子。」
「誰是雅子?」
純悄悄問花兒。
「教授的姐姐。五年前病逝。」
「這樣啊。」
「好,那我就選雅子吧。」
「OK。」
真理子從餐具櫃取出碗。碗看起來雖已相當老舊,卻是上朱漆的高級貨。
碗?這是拿來做什麼的?難道大家要一起喝茶?
林黛從廚房拿來裝在籃子裡的蛋。
真理子發碗,大家把碗倒扣在自己面前。
「把蛋放進碗裡。」
花兒將蛋交給純。
「蛋?」
純依言行事,將蛋放進倒扣的碗中。蛋在桌上滾來滾去的觸感令人莫名懷念。
蛋是生命的起源。花兒說過的話浮現腦海。
這顆蛋究竟會變成怎樣?
林黛將船艙的窗子敞開。冷空氣倏然流入。
「好了,大家閉上眼。想著你希望見到的人。」
「──在摩特並立的陛下。」
「在摩特並立的陛下。」
純在無意識中,也跟著在口中喃喃念出不知是誰先主動唱和的頌詞。
萬歲。
船艙鴉雀無聲。
純坐立不安,分不清腦中究竟該想什麼。很想偷偷睜開眼睛看一下大家的樣子,但在這股緊張氣氛中又不敢輕舉妄動。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純蠢蠢欲動。彷彿失去安身之處。其他人都熟知遊戲規則,初次參加遊戲的他,卻對規則一竅不通。
沉默持續了一陣子,純在酒精作祟下昏昏欲睡。
糟了,這樣下去真的會睡著。加油,千萬不能在這裡睡著。
純拚命對抗睡魔。
這時,身體飄然一晃。
哇,哇,真的要睡著了。
閃過這個念頭的瞬間,鏗地一響,他知道是外面掀起波濤。船身似乎在搖晃。為什麼?
純不由得在一瞬間睜開眼,但他只看到真理子與花兒不動如山、閉著眼聚精會神的臉孔。他連忙再次緊閉雙眼。
船還在微微晃動,但很快就平靜了。
剛才是怎麼回事?難道是魚撞上了船?
突然間,就像先前在塔前的感覺,他感到空氣出現變化。
空氣帶電。遠比之前更強烈。
純好想張開眼。
但是,雖然心裡好奇得都快瘋了,不知為何眼皮卻像黏起來似的不肯聽話。
想看!不想看。不,還是想看。
肌膚接觸到的空氣更加刺人,幾乎感覺得到電流。
逐漸地,喀達喀達的聲音傳入耳中。是某種東西不停顫動撞擊的聲音。
這是什麼聲音?對了,是碗搖動的聲音。一定是碗在桌上顫動。不,動的應該是碗中的蛋吧?
慢著慢著,我怎麼會有這麼不科學的荒謬想法。碗和雞蛋都不可能自己動吧。可是,剛才塔上看到的青白光團呢?就連那個,大家也毫無詫異之情。你別傻了。那種障眼法要怎麼設計都不成問題吧。只要塗上什麼會發光的化學藥品,再從鐘樓窗口用線吊著來回甩動,看起來應該就會像那樣。大家只是看你初來乍到所以套好台詞,假裝成靈異現象。清醒點,千萬不能被騙。你不是未來的研究者嗎?
然而,碗的喀達喀達聲越來越大。說不定不是碗發出的,一定是誰在桌上跳舞。
接著,純察覺某種焦香味。
是什麼?這也是幻覺嗎?是在煎什麼東西的味道?對,是蛋。就像用平底鍋煎蛋的味道──
不會吧。我果然是被騙了。如果現在睜開眼睛,教授一定正在桌上跳舞,林黛則忙著煎荷包蛋。然後等我一睜開眼,真理子和花兒想必會捧腹大笑說:天啊,純你真有趣,居然當真了?哈哈笑死人了,你們看純那一本正經的表情。他還真的以為是碗和蛋在跳舞呢!
下一瞬間,身旁鏗然響起清脆的聲音,接著與鈍響重疊。
「天哪!」
花兒高叫,純倏然睜眼。本應昏暗的屋子現在感覺分外明亮。
「怎麼會這樣。」
大家的視線集中在桌上。
「碗破了。」
桌上,看得出散布著細碎木片。
「為什麼?」
真理子低聲呢喃。
「蛋在哪裡?」
純在霎時之間無法掌握狀況。環視桌上一看,林黛、真理子、花兒、純面前的碗,全都破成兩半。做夢也沒想過碗會破。只要稍做思考,也知道那需要很大的力氣。可是,碗的位置沒變。依舊在剛才看到的地方,就在原來的位置破成兩半。不可能有人不移動便可離開位子,如此說來,唯一的可能就是每個人弄破自己面前的碗,那麼純的碗又是誰弄破的?
況且,從破掉的碗之間可以窺見,桌面上本來放在每人碗裡的蛋,已無影無蹤。
蛋到哪去了?
看得出大家正沉默地環視桌面,互相偷窺彼此。他們臉上分明浮現的是疑神疑鬼的表情。純暗忖,自己現在也是同樣的表情吧。
「蛋呢?」
林黛喃喃自語。
「欸,這是什麼味道?」
真理子抽動鼻子。果然不是幻覺,純暗自鬆了一口氣。
大家的視線集中到教授與吉米面前的碗。這二個碗,依然好端端地維持原狀。
教授啪地拿起碗。
破掉的生雞蛋汩汩流出。
「哎呀。看來心情馬馬虎虎。」
教授瞪圓了眼,嘴角往下撇。
「那麼,就是吉米的。」
吉米渾身一震,臉色鐵青。
「吉米,快打開你的碗看看。」
在林黛催促下,吉米這才戰戰兢兢地朝碗伸出手,遲疑了一瞬間後掀開碗。
白色水蒸氣冒出。
「哇。是荷包蛋。」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吉米渾身僵硬,凝視著眼前的荷包蛋。
桌上,凝固的白色荷包蛋看似美味地冒著煙。
「不會吧。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況。」
荷包蛋的邊緣噗滋作響地煎得焦黃,覆著一層膜的蛋黃微微晃動。
「為什麼?這是怎麼辦到的?」
純搖晃花兒的肩膀。
「這我哪會知道。這種事我連聽都沒聽過。」
「這種情形應該如何解釋?變成炒蛋我倒是聽說過。」
真理子胡亂地搔頭。
「嗯。老頭子我也是第一次遇上。」
「我們的蛋到哪去了?」
花兒眼珠子滴溜亂轉地四下張望。
「不知道。」
「告訴我。」
純終於忍不住發問。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把蛋打破的?用什麼手法辦到的?」
花兒苦笑。
「拜託,我都說幾百遍了,真的沒有人為的機關。這是算命。就像咒語一樣。咖啡算命你聽過嗎?根據杯底殘留的咖啡渣圖形占卜今天的運勢。這個就類似那個。要做什麼事時,我們就會以夜桌的方式用蛋算命。」
「通常會怎樣?」
「一般來說,只有蛋破掉或沒破之分。破裂的方式和裂痕的走向是重要關鍵。像教授那樣整個破掉被視為最理想的狀態。」
「那,這個呢?他的荷包蛋呢?」
「所以才說不知道呀。誰知道會有冒煙的荷包蛋。」
花兒用不耐煩的語氣說。
「這太不可思議了。一定要好好調查。去查歲時記看看有無前例吧。」
教授似乎已被勾起興趣。
「算了,沒辦法。吉米,那個荷包蛋你打算怎麼辦?要吃掉嗎?」
林黛嘆口氣,開始清理破碗的碎片。
「不了。我敬謝不敏。」
吉米依然臉色蒼白。看來荷包蛋給他的打擊很大。
「噢。那好吧。」
林黛拿來鍋鏟,抓起教授的碗,靈巧地把桌上的生蛋鏟進去。
「算命用過的蛋要吃掉。這叫做獻殘煎。」
「獻殘煎?」
純不由得扯高嗓門。
「那個我聽說過。是把拜拜後的飯菜拿去煎炒吧?」
原來如此,在此地是如此進行的啊。文化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得到傳承,令人感到驚喜。
「噢,日本是這樣做嗎?嗯。有意思。今年的話題還真不少。我得記錄下來。」
教授嘖嘖稱奇。純到現在還不太能接受眼前發生的怪事。
幾個女人也一樣,表情都有點納悶。看樣子剛才發生的事,對她們來說似乎也出乎意料。純不知該對哪一點做出反應,只好依舊掛著尷尬的表情。
「蛋只有一個,所以我煮成蛋花湯。」
林黛把裝在小杯裡的蛋花湯發給大家。
「好久沒喝蛋花湯了。」
偶爾喝一次倒是挺美味的。
大家好像就是這樣把算命用過的蛋吃掉。上面灑洋香菜大概是這裡的作法吧。撫慰疲憊胃袋的湯頭很鮮美。
吉米放下杯子開口:「我也該回去駕駛了。各位請好好休息。我就算熬通宵也沒關係。」
「不,小子,你別仗著年輕就逞強。再過一會我就去換班。」
教授搖著手斷然表示,本來一直表情僵硬的吉米,臉上終於浮現小小的笑容。他向大家行個禮就回操舵室去了。
噗嚕嚕的鈍音傳來,船再次啟動。
「教授,讓我去吧。駕船應該沒那麼難。」
純這麼一說,教授欣然點頭。
「不好意思,那就麻煩你了。雖說是駕駛,但頂多是向右轉或向左轉,一下子就能學會。我先睡一下。半夜再去換班,他就拜託你了。」
「好。」
林黛分發毯子和小被子,已做好輪班打盹的準備。真理子與花兒好像還不睏,窸窸窣窣地低聲討論算命的結果。
純去上過廁所後,走向冷颼颼的操舵室。
「換班了。你大略教我一下駕駛方法好嗎?」
過了一會,吉米似乎才發覺純在跟他說話,以有點不自在的動作轉身。
「啊,好、沒問題。一下子就可以學會。」
「你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吉米茫然失神的表情令純耿耿於懷。即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他臉色很糟。
吉米把轉彎的訣竅和調節速度的方法告訴純。的確很單純,熟悉之後應該連小孩都能勝任。
他們並肩駕駛了一會。
看著眼前綿延不絕的河,愈發令人忘記時間。
河流是一種奇妙、惹人動心的景觀。明明只是漂浮著,卻教人百看不厭。
前方的河面,在微光照射下閃著黑白光彩。水流平穩,如在鏡面滑行。
「剛才,你看到了吧?」
突然間,吉米低語。
「啊?」
純看著吉米的側臉。那雙盯著前方的眼裡,有著明顯的恐懼。
一看到那雙眼睛,就感染到他的恐懼。他在看什麼呢?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前方也只見黑暗森林。
「是蛋耶。」
「嗯。的確令人驚訝。」
純努力用輕鬆的語氣回答。不能這樣被吉米的恐懼一起拖下水。他有這樣的感覺。
「我本來以為,也許有什麼障眼法,所以觀察得很仔細。你也聽說了吧,我是從東京來的。我半信半疑地認為大家可能在動手腳。我的朋友之中,有人很會變魔術,我忽然想起那傢伙。杯子與珠子、使用碗和小球的魔術,在魔術當中算是歷史悠久,而且據說全世界都有。」
對,就是因為聯想到那個,才老是覺得被騙了。
純邊說邊轉著這樣的念頭。
「要真是障眼法該多好。」
吉米低喃。純不禁朝吉米的臉看去。他的聲音之中,帶著深深的絕望。
「泰利一定會來。」
吉米用力吞下一口口水。
「嗯?可是,你不也很想見他?」
「想見。當然想見。」
吉米苦澀地仰望天花板。
「可是,泰利恨我。看到剛才的蛋讓我徹底明白這點。」
「啊?為什麼?」
「那是泰利恨意的象徵。泰利在生氣。因為他死於那麼可笑的意外,我卻還活著。」
「不會吧。你們是兄弟,不可能那樣的。」
「不。如果看到活著的泰利,就連是你也會這麼想。為什麼死的不是我呢?他什麼都擅長,也抓得住每個人的心。我只不過是他的影子。我內向自閉,不善與人交談,大家聽說我和他是兄弟總是很驚訝。因為,我們雖然容貌酷似,個性卻完全相反。」
「啊?那,你和泰利是──」
「對。我和泰利是同卵雙胞胎。」
純大感意外,看著吉米的臉。
吉米用苦悶的眼神正面看著純的臉。
「我一定會在Another Hill被泰利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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