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點點頭,然後閉上了眼睛。他在心中說著:對不起,博士,我要背叛你了。他的腦海裡彷彿又出現博士的身影,很清晰;那個偉人就站在漢斯的浴室裡。但是,博士的模樣和人們熟悉的照片上的樣子迥然不同,不再是那個長著蓬亂白髮、不修邊幅的天才,而是他生命最後幾個月的樣子:乾癟的臉頰、深陷的雙眼,一副衰弱而潦倒的痛苦模樣。這就是那個窺見了真理,但卻為了整個世界的安危不得不沉默的人。

這時,漢斯的腰又被賽門狠狠踢了一腳,正踢在折斷的肋骨下方,疼痛迅速地擴散到整個身體,他雙眼外凸地打開了。賽門接著抬起一隻腳,用皮靴踩在漢斯的髖骨上說:「你沒有時間睡覺,我們還有事要做。我去你的書桌上拿紙和筆,你把每件事都給我寫下來。」說完,他轉身走出了浴室,一面走一面繼續說:「如果有我不明白的地方,你要給我解釋清楚,就像在學術研討會上那樣,明白嗎?說不定你會樂在其中的,誰知道呢。」

賽門沿著走廊走進漢斯的臥室。接著,漢斯聽到翻箱倒櫃的聲音。眼前沒有了陌生人,漢斯的恐懼開始減弱,至少在那個混蛋再次回到他身邊之前,他又有機會可以思考了。可是,他腦子裡浮現的卻是那惡棍腳上的皮靴,那雙又黑又亮、和納粹衝鋒隊隊員穿的一模一樣的皮靴。這傢伙企圖裝扮成納粹成員的模樣,讓漢斯感到一陣噁心。在本質上,這個人和納粹成員是同樣的貨色,和當年身著褐色制服、齊步走在法蘭克福大街上的納粹暴徒沒有什麼不同,他早在七歲時就親眼目睹過這些。但是,賽門那些不知名的「客戶」是誰呢?如果他們不是納粹黨員,又是什麼人?

賽門此時回到浴室,一手拿著一枝圓珠筆,另一手拿著一疊標準信紙,對漢斯下命令:「好了,現在從頭開始寫。我要你寫出修正後的場方程式。」他彎下腰,把筆和信紙遞給漢斯,但是漢斯沒有伸手去接,他的肺葉組織正在衰壞,每一次呼吸對他而言都是痛苦不堪的折磨。但是他已經打定主意,儘管如此也絕不幫助這個納粹。他尖叫道:「下地獄吧!」

賽門以略帶責備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那神情就像大人看著一個淘氣的五歲小孩。他說:「克萊曼博士,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我認為你需要再洗個澡。」

他迅速地一把拎起漢斯,再次把他的頭按進了浴池中。漢斯又開始拼命掙扎,企圖把頭抬出水面;他的雙手抓扯著惡棍的手臂,身體在浴缸上不斷地碰撞。這一次的折磨比起第一次來要恐怖得多,因為漢斯清楚即將接踵而來的那一連串痛苦──肺部劇烈的收縮、身體瘋狂的抽搐、意識漸漸消失直到跌入一片無底的黑暗深淵。

這一回,漢斯陷入了更深的昏迷,當他從黑暗深淵中掙脫出來的時候,已經耗盡了全部的體力。甚至在他睜開眼睛之後,仍然覺得自己並沒有完全清醒。出現在他眼前的一切影像都模糊不清,他的呼吸也已經十分微弱。

「克萊曼博士?醒了沒?聽得見我說話嗎?」

漢斯聽到的聲音模糊不清,說話的人像是被蒙住了嘴。他向上看去,再次看到了那個惡棍的身影,但是,他全身似乎正被無數的震盪粒子所構成的半影圍繞著。

「克萊曼博士,我真希望你能表現得更理智一些。你看看自己的處境,只要用邏輯思考一下就會知道,這樣死守著不說簡直荒謬到極點,像這麼重要的東西怎麼可能永遠隱藏下去呢?」

漢斯集中注意力,仔細地看著圍繞著那個人的半影,卻發現那些粒子並不是在震盪,而是不斷的出現和消失,粒子和反粒子成雙成對地從量子真空中神奇地突然出現,接著又同樣迅速地消失。漢斯不禁想道,眼前的景象是多麼神奇啊,只可惜身邊沒有照相機!

賽門接著說:「就算你不幫我們,我的客戶照樣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也許你還不知道,你的教授當時把這個祕密同時告訴了好幾個人,因為他認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把這個資料分散隱藏起來。我們已經接觸過其他幾位老先生,他們都非常樂意提供協助。總之,我們想要的東西一定會到手,你又何必如此跟自己過不去呢?」

漢斯睜大雙眼,盯著那些轉瞬即逝的粒子,它們似乎變得越來越大;等他定睛再看時,他又發現它們顯然根本不是粒子,而是連接著一個個簾幕狀空間的極其細微的弦絲,空間簾不斷翻滾捲繞成管狀、圓錐和流形,細弦在其間顫動著。這一切無比精緻的舞蹈,竟然和博士所描述的情景完全吻合!

「克萊曼博士,我很抱歉,但我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我本來並不想這麼做,都怪你逼得我別無選擇。」

說完,他連續對著漢斯的左胸猛踢了三腳,但這時的漢斯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他看得很清楚,無數透明的空間簾幕已經覆蓋住他整個身體,它們就像吹製玻璃時的那些彎曲的片狀玻璃一樣炫目、離奇,摸起來十分柔軟。但是,他身邊的那個人顯然無法看到它們,再說,這個人是誰啊?他穿著一雙黑色的皮靴站在那裡,看上去簡直就像個小丑。漢斯輕輕地開口:「它們就在你的眼前,難道你沒看見嗎?」

那人歎了口氣,說:「我看,你需要更強力的說服手段。」他退到走廊上,打開了衣櫥的門。「讓我們看看這裡面有什麼。」一會兒過後,他拿著一只裝有外用酒精的塑膠瓶和一支蒸汽熨斗回到了浴室,對漢斯說:「克萊曼博士,告訴我最近的插座在哪兒?」

此時的漢斯早已把這個人拋在腦後,他的眼裡只看見層層疊疊的宇宙,它們像一塊無比輕柔的毯子,溫暖地把他包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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