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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上篇)


下班後我開車回家,往南的路程只有大約四哩遠。剛才回到店裡時傑森已經不在了(狄安妮也一樣),真是另一樁好事。我返回和奶奶同住的家,途中一邊開車一邊回想今晚的遭遇。我們家在高松墓園的前方,有條狹窄的雙線道郡級道路。這棟房子出自曾曾曾祖父之手,他的設計考量到居家安寧,訪客必須從郡道上轉往一般馬路,經過一片樹林,然後才能抵達房屋所在的這片空地。
這棟屋子當然不是什麼歷史性地標,因為這些年來最古老的部分都已汰舊換新,而且也添加優秀的現代化設施如電力、配管系統及絕緣裝置等。不過屋頂還是錫製的,豔陽天時總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屋頂需要更新的那次本想用普通的磚瓦就好,奶奶卻不同意。雖然付錢的人是我,但這是她的房子,最後自然還是鋪上錫屋頂。
不管有沒有歷史意義,我從七歲左右就住在這裡,之前也常來玩,所以非常喜愛這棟房子。它不過是一間又大又老的家庭住宅,我猜對我們祖孫倆來說太大了點。寬闊的屋前有落地窗圍起的白色門廊,奶奶可是什麼事都講求遵循傳統。我走過大客廳,這裡散置著陳舊的傢具,一切擺設都符合我們所需,我接著穿過走道來到左邊第一間臥室,這是全屋最大的房間。
我的祖母愛德萊.哈爾.史戴克豪斯正靠坐在高高的床上,大概用了一百萬個枕頭墊著她那副皮包骨般的肩膀。即便在這麼溫暖的春天夜裡,她仍穿著長袖棉質睡袍。床頭燈此時還亮著,她的膝上放著一本書。
「嗨。」我說。
「嗨,親愛的。」
奶奶雖然個頭很小年紀又很大,但頭髮依舊濃密,髮色白得幾乎帶點微綠。白天時她把頭髮捲起傍著頸子,晚上就鬆開或編成辮子。我看了看那本書的封面。
「妳又在看丹妮莉.斯蒂爾的書?」(譯註:丹妮莉.斯蒂爾為美國知名羅曼史小說家。)
「喔,這女人真是個說故事高手。」奶奶的生平樂事似乎是看丹妮莉.斯蒂爾的書以及肥皂劇(她稱之為自己的「故事」),還有出席畢生加入的無數團體所舉辦的會議,其中她最喜歡的是「光榮將士後裔會」和「良辰鎮園藝社」。
「猜猜今晚發生了什麼事?」我問她。
「什麼事?妳有約了?」
「不是啦,」我努力保持微笑。「酒吧來了一個吸血鬼。」
「哦,他有吸血虎牙嗎?」
老鼠夫婦搾取他的血液時,我看到虎牙在停車場的燈光下閃閃發亮,但這種事不需要對奶奶詳細解說。「當然有囉,不過他沒伸出來。」
「吸血鬼就在良辰鎮裡。」奶奶樂昏了頭。「他有沒有咬酒吧的人?」
「喔,沒有啦,奶奶!他只是坐在那裡喝紅酒,唔,應該是說他點了杯紅酒但沒喝。我覺得他只是想要有伴。」
「真好奇他住哪。」
「他不太可能跟別人說吧。」
「對,」奶奶說著又想了想。「我猜應該是這樣。妳喜歡他嗎?」
這真有點難回答,我仔細想過後才發言:「我不知道。他還滿有趣的。」我小心翼翼地說。
「我很想跟他碰面。」奶奶這話一點也不令我驚訝,因為她幾乎和我一樣喜歡嘗試新事物。她可不是那些極端保守的份子,馬上就決定把吸血鬼打入地獄。「不過我現在最好上床睡覺,剛才只是在等妳回來就要關燈了。」
我彎身親了她一下說道:「晚安。」
走出去時我半掩上她的房門,聽到她關燈的聲音。貓咪蒂娜從安睡的地方走來摩我的腳,我把她抱起來撫摸了一會兒就放她到外面過夜。我瞥了一下鐘,已經快兩點了,床也正在召喚我。
走道另一頭就是我的房間,雙親逝世後我頭一次使用這裡,奶奶把舊家的臥室傢具都搬過來,好讓我更有家的感覺。至今所有擺設依然如昔,一張單人床和白漆木梳妝台,外加一個小五斗櫃。
我打開燈並關上門開始脫衣服,我起碼有五件短褲和好多運動衫,因為這些衣服都很容易弄髒,更別提抽屜裡有多少雙捲成筒狀的白襪。所以今晚我不必盥洗,實在太累了,刷牙、卸妝、拍些潤膚露,然後拿掉髮帶就算完畢。
我上床時穿著最愛的米老鼠運動衫當睡衣,它幾乎長及膝蓋。躺下後翻了個身,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接著便慢慢享受屋裡的靜默。在這夜半時刻,幾乎所有人的大腦都處於關機狀態,再也沒有心電感應,不需要費心抵抗突然侵入的外來思緒。在這種平靜的狀態中,我才有時間細想吸血鬼漆黑的眼眸,之後便精疲力盡地進入夢鄉。

第二天午餐時分,我躺在前院的鋁製折疊躺椅上,沒多久就曬黑了。我穿著最愛的白色無肩帶兩件式泳衣,它變得比去年夏天還寬鬆,真讓我高興得不得了。
接著我聽到有輛車從車道上開過來,傑森那台繪有粉紅與淺綠圖案的黑卡車在離我不到一碼之處停了下來。
傑森「爬下」車──我是否提過那台卡車「突變」出四個高大的輪胎?──朝我大步走來。他穿著平常的工作服,那是一件卡其色襯衫和長褲,皮帶上則夾著入鞘的刀子,大部分的修路工人都是如此。光看他走過來,我就知道他懷著滿腔怒火。
我連忙戴上墨鏡。
「妳為什麼沒告訴我昨晚痛打了勞特利夫婦一頓?」哥哥一屁股坐進躺椅旁邊的鋁製庭院椅。「奶奶在哪裡?」他慢半拍地問道。
「正在晾衣服。」我說。有急用時奶奶會改用烘衣機,不過她真的很喜歡在大太陽底下晾衣服。曬衣繩當然是設在它應該在的後院。「她正在準備午餐,鄉村炸牛排搭配香甜馬鈴薯和去年儲藏的青豆。」我又補了一句,明白這樣一來會讓他稍稍分心。希望奶奶一直待在後院,我不想讓她聽見我們的對話。「講話小聲點。」我提醒他。
「芮內.雷尼爾今早迫不及待要告訴我全部經過,他昨晚到勞特利的拖車去買煙草,看到丹妮絲開車的模樣簡直像要殺人。芮內說他寧可被宰,因為她實在太瘋狂了。他們兩個合力才把麥克弄進拖車裡,然後載他去門羅市的醫院療傷。」傑森用責備的眼神瞪我。
「芮內有沒有告訴你麥克對我用刀?」我決定了,主動出擊才是處理這件事最好的辦法。我知道傑森的怒氣大半由於這個消息是從別人嘴裡聽到的。
「如果丹妮絲有告訴芮內,那麼就是他沒提到。」傑森緩緩地說著,我看到他那張帥臉籠上一層陰沉的怒氣。「他用刀子對付妳?」
「所以我得自衛呀,」我一副理所當然地說道。「他還拿走你的鏈條。」這有點歪曲事實。
「我回去時本來要告訴你,」我繼續說:「但你已經跟狄安妮走了,既然我沒事,似乎也沒必要追上你。我知道要是跟你說了刀子的事,你一定會跑去堵他。」我又婉轉地補充了一句。話裡的真正意思其實是,傑森本來就是個好勇鬥狠的人。
「那妳到底跑去那裡幹什麼?」他雖這麼問,但已經放鬆多了,我知道剛才的話他都聽進去了。
「你知道嗎,除了賣毒品,老鼠夫婦還搾取吸血鬼的血?」
這下子他可呆住了。「不知道……所以呢?」
「唔,昨晚我有位吸血鬼客人,他們就在酒吧外的停車場搾取他的血!我沒辦法放任這種事發生。」
「良辰鎮有吸血鬼?」
「對。就算你不想跟吸血鬼做好朋友,也不能讓老鼠夫婦那種人渣搾乾他們。這又不是從車裡抽油出來那麼簡單。要是真的發生了,他們會放任他在樹林裡等死。」老鼠夫婦並沒說明他們的企圖,這只是我的猜測。即便他們會幫他蓋上東西熬過白天的太陽,一個被搾乾的吸血鬼至少得花二十年才能完全恢復,起碼歐普拉節目中曾有人提過這件事,而且還是在別的吸血鬼細心照料下才能如此。
「我在酒吧的時候吸血鬼也在?」傑森昏頭昏腦地問。
「嗯。就是和老鼠夫婦同坐的黑髮男子。」
傑森聽到我給勞特利夫婦的「封號」便笑了笑,但昨夜的事他還不能完全忘懷。「妳怎麼知道他是吸血鬼?」他雖這麼問,但等他望著我時,我感覺得出他恨不得咬到自己的舌頭。
「我就是知道。」我用最平穩的聲音說。
「好吧。」彼此心照不宣。
「霍莫卡鎮沒有吸血鬼。」傑森若有所思地說。他撇回臉享受陽光,這下子我明白已經逃過這一劫了。
「真的。」我同意。霍莫卡鎮是良辰鎮的死對頭,雙方在橄欖球、棒球以及歷史重要性上都是勁敵。
「羅岱爾鎮也沒有啊。」奶奶在後面說,嚇得我和傑森跳起來。我對傑森表示讚許,他則一躍而起給奶奶一個擁抱,這是他每次看到奶奶都要做的動作。
「奶奶,妳爐子上的菜有我的份嗎?」
「夠你吃再多兩個人。」奶奶說著仰頭朝傑森微笑。她不是不知道他的缺點(或者我的),但她還是愛他。「我剛接到艾芙莉.麥森的電話,她說你昨晚電到狄安妮。」
「要命喔,在這鎮上做什麼都會被逮到。」傑森雖這麼說但沒有真的生氣。
「說到狄安妮,」大家開始往屋裡走去時,奶奶不忘諄諄告誡:「我知道她懷孕過一次。你最好小心她懷了別人的孩子,卻要你付出餘生做為代價。當然啦,搞不好這是我抱曾孫的唯一辦法!」
桌上已經擺好了菜,傑森把帽子掛好後我們便落座進行謝飯禱告。奶奶和傑森也開始聊起鎮上和本郡的八卦(但他們說這叫「不和社會脫節」)。哥哥的工作是替州政府管理公路單位,對我來說,傑森的一天好像就是開著公家卡車到處跑、下班、再整夜開著自己的小卡車繼續晃。芮內是公路單位的工作人員,他們也是高中同學,兩人常和霍伊.弗騰培瑞在一起混。
「蘇琪,我得換台熱水器了。」傑森忽然說道。他住在父母從前的房子,那是當年他們死於水災時的舊家,之後我和哥哥便搬來與奶奶同住,但傑森從二年制學院畢業替州政府工作後又搬回老家,而我其實也擁有這棟房子的一半產權。
「那你需要用錢嗎?」我問。
「不用,我已經有了。」
雖然我們都是受薪階級,但還有小部分基金收入,這筆款項是因為有座油井沉沒在雙親的產業上才得來的。雖然幾年內就支付完了,但雙親和奶奶用它來轉投資,獲利使得我和傑森不需辛苦奮鬥。要是沒有這筆錢,真不知道奶奶要怎麼養大我們。她早已決定不賣掉任何一筆土地,但她個人的收入只比社會福利給的多一點,而這也是我沒自己住公寓的原因之一。若同住時由我採購日常用品,對她來講很合理;但若我買東西送去放在桌上後再回自己住的地方,那就成了「施捨」,她可是會抓狂的。
「你買了哪種熱水器?」我這麼問只是表現關心而已。
他真是迫不及待要告訴我;傑森超愛買各種設備,他鉅細靡遺地描述各種熱水器的評比過程,我盡量集中精神聽著。
接著他自己打斷了話題。「欸蘇,妳還記得摩黛妲.皮肯斯嗎?」
「當然,」我驚訝地說。「我們從同一班畢業。
「昨晚她在自己的公寓被殺了。」
奶奶和我立刻被這句話吸引。「什麼時候?」奶奶搞不懂她為何都沒聽說這件事。
「她今早才在臥室被發現,她的老闆打電話想問她昨天跟今天為何都沒上班,但一直沒人接,所以他就騎車過去把管理員叫起來,他們一起開鎖進去。妳們知道她住在狄安妮家對面的公寓嗎?」良辰鎮只有一個真正稱得上公寓的複合式建築,那是三棟兩層樓的U型住宅區,所以我們都知道他說的地方。
「她在那裡被殺?」我聽了好不舒服。摩黛妲這個人我記得很清楚,她有長下巴、大屁股、黑頭髮及厚肩膀,始終踏實辛勤地工作,既非前途無量也沒有雄心壯志。我憶起她在葛拉比威克上班,那是一間加油站結合販賣部的複合式商店。
「是啊,我猜她在那裡工作起碼有一年了。」傑森確認。
「死因呢?」奶奶滿臉寫著「快告訴我」的急切神情,此外還摻雜了好人詢問壞消息的模樣。
「她的──唔──大腿內側有吸血鬼的咬痕。」哥哥說著低頭看自己的盤子。「但那不是致命的原因,她是被勒死的。狄安妮告訴我,摩黛妲喜歡在放連休時光顧席里佛坡市的吸血鬼酒吧,也許是在那被咬的。兇手可能不是蘇琪認識的那個吸血鬼。」
「摩黛妲是『虎牙香腸族』?」我腦海浮現笨重矮胖的摩黛妲穿著虎牙香腸族偏好的黑色奇裝異服,忽然很想吐。
「那是什麼啊?」奶奶問。她一定沒看過莎莉.傑西揭露這個現象的那一集。(譯註:莎莉.傑西是美國知名談話性節目主持人。)
「那是一堆圍繞在吸血鬼身邊的男女,他們很喜歡被咬。就是吸血鬼的『粉絲』啦。我覺得這種團體不會持久,因為他們實在太愛被咬了,遲早會因為咬太多下而樂極生悲。」
「但是摩黛妲不會因為才被咬一下就死了吧。」奶奶想確認她的見解無誤。
「是不會,她是被勒死的。」傑森已經在吃午餐的最後幾口。
「你不是都去葛拉比威克加油嗎?」我問。
「當然啊,很多人也是這樣。」
「你沒跟摩黛妲攪和嗎?」奶奶問。
「唔,只有講講話而已。」傑森小心地說。
我認為這句話的意思是:他找不到別的對象時曾和摩黛妲上床。
「希望警長不會找你談。」奶奶邊說邊搖頭,彷彿只要說「不」就能降低警長找上門的可能性。
「什麼啊?」傑森漲紅了臉,滿眼防備之色。
「你每次去加油都會在店裡看到摩黛妲,可以這麼說,你就約她出去了,接著她在你很熟的公寓裡斃命。」我做了總結。雖然不是重大的牽連,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而且良辰鎮發生過的奇特命案少之又少,我認為偵查過程絕對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我又不是唯一符合這些條件的人。還有很多傢伙在那裡加油,每一個都認識摩黛妲。」
「是啊,那又怎樣?」奶奶直率地問。「她又不是妓女,對吧?所以她應該會告訴別人她和誰碰過面。」
「她只是想要找樂子,並非職業妓女。」我很了解傑森的自私性格,他能為摩黛妲辯解算好心了。我對這位大哥遂有點刮目相看。「我猜她有點寂寞。」他又補充了一句。
然後他看著我們,發現我們既驚訝又感動。
「說到妓女,」他倉促地說:「門羅市倒是有一個專門做吸血鬼的生意,她身旁有個拿棍子的傢伙隨時待命,以免吸血鬼被抓走。她還喝人造血保持血液含量。」
他這幾句很明顯地轉了話題,所以奶奶和我想著該怎麼接著提問才不會失禮。
「真好奇這個妓女收多少錢?」我冒險問了,傑森則透露他聽說過的金額,我們不約而同地倒抽一口氣。
一結束摩黛妲命案的話題,午餐便恢復到平常的情形。等到我們準備要洗碗時,傑森忽然看著錶大叫他該走了。
我發現奶奶的心思還懸在吸血鬼身上,稍後我在房裡打扮準備上班時,她走了進來。
「妳遇到的那位吸血鬼,能估計他大概幾歲嗎?」
「沒概念耶,奶奶。」我正在塗睫毛膏,眼睛睜得老大還要保持不動以免戳進眼裡,所以聲音變得很怪,好像正在試演恐怖片似的。
「妳猜……他可能記得戰爭嗎?」
我根本不用問是哪一場戰爭,畢竟奶奶是光榮將士後裔會的創始會員。
「有可能喔。」我說著把臉偏向左右確認腮紅的顏色均勻。
「妳認為他有可能來和大家談一談戰爭嗎?我們可以為他辦個特別聚會。」
「那得晚上才行。」我提醒她。
「喔,對,得選晚上。」後裔會成員通常都是中午在圖書館碰面,順便準備袋裝午餐過去吃。
我想了一下這件事。若只因我曾在搾取者手下救過吸血鬼,就要他來和奶奶的社團談話,這樣真是太沒禮貌了。不過要是我給點暗示,搞不好他會自己提議?雖然不喜歡,但我願意為了奶奶姑且一試。「下次他來店裡時我會問他。」我答應奶奶。
「或者起碼他過來和我談,說不定我可以錄下他的回憶?」奶奶說。她想著該用什麼妙計才能成功之際,我聽得到她內心怦怦作響。「這對其他成員來說一定非常有趣。」她由衷地說。
我連忙壓住笑出聲的衝動。「我會跟他提到這一點,」我說。「到時再說囉。」
我出門的時候,奶奶正在一隻一隻數著她養的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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